唐调之妙用
(2013-07-24 16:5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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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诵之妙用多矣,今人之论述已详。而茹经先生百年前研究吟诵之深,实为罕见。不但有“平长仄短”等规矩之说,于吟诵之妙用亦论之颇详。“学者欲穷理以究万事,必读文以求万法,又必先潜研乎规矩之中,然后能超出乎规矩之外,而又扶之以浩然之气、正大之音,格物致知,所以充其用也。”[1]今就茹经先生所论,整理归纳数点,以供学者参考。
吟诵以激发文气。前文已论桐城派因声求气之说,如姚鼐《与陈硕甫书》云:“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曾国藩曰:“先之以高声朗读,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此皆扼要之论,而至茹经先生更明言鉴赏古诗文,须以吟诵之法,揣摩其气势,领会其精神,进而知作者之音,会作者之心。先生引张廉卿言曰:“学古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因之而并显。”又受教于吴挚甫先生,得知“才无论刚柔,苟其气之既昌,则所为抗堕、诎折、断续、敛侈、缓急、长短、伸缩、抑扬、顿挫之节,一皆循乎机势之自然,无之而不合。”故笃定文章之道,所以盛者实在于声,必致和声乃可鸣盛,以此为其论文之大要也。唐夫子论文概括为十六字诀,曰:“气生于情,情宣于气,气合于神,神传于情”,善读者自能达于神气,而唐调最重文气,以此读文,最为合宜。
吟诵以体会声情。茹经先生《国文大义》专立“论文之声”一节,极其精审。夫子极喜读欧阳文忠公古文,吟诵唱片中亦以六一文为多,故体会尤深,如读《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拜,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街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一段,则曰:“读情韵之文,宜淅沥萧飒,如波涛夜惊之声。读气势之文,宜奔腾澎湃,如千军万马之声。”读状琴声之“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一段,则曰:“读凄惋之文,宜凄然以促,如风雨夜至之声。读华贵之文,宜舒然以和,如雌雄雍雍相鸣之声。”[2]由永叔之文章,而随意生发读文奥妙,非精于吟诵者,不能为也。弟子吴霖先生回忆,夫子曾读自作《蚧簖记》至“明发不寐,闻鸦声呜呜然,与他乡迥异,则念吾亲之恩斯勤斯者,而今安在也?日方晡,闻邻舍读书声,则念吾亲之顾我复戒育我者,而今安在也?夜阑,闻人家呼儿声、闭户声,则念吾亲之倚门以望者,而今安在也?蚧簖可以常存,而吾亲不能常存,曷禁悄然以悲,泫然以泣也!”时声泪俱下。可见,声可以引情,乃至于入情入境矣。
吟诵以领会精神。唐夫子曰:“文章之妙在神气情三字。……而最宜注意者,在顿挫之间。盖初学读文往往口中吟哦,而心不知其所之者。唯于段落顿挫之际,急将放心收敛,则我之神气始能渐于文章会合,且一顿一挫之后,必有一提或一推,细加玩味,则起承转合之法,不烦言而解矣。”文章之精神、章法,皆可在吟诵中领会,此唐夫子所独到之处也。其弟子亦往往得益于此,如钱仲联先生云:“方块汉字一字一音,具有平仄阴阳之特点,古代韵文散文通过朗诵可以因声音以领会作品之精神,但看书、翻书则不能达。”文章之精神即阴阳刚柔之美,曾国藩《古文四象》言之详矣,而吴挚甫、唐蔚芝、钱仲联一脉相承,得其真传也。然至于今日,奄奄断矣。不吟诵,不能会通古人,不能得其精蕴,安求其能作文也?
吟诵以修身养性。学者贵乎传道,学习之旨在于修身,而后乃能治人,此儒家之教,而茹经先生所尤重视者也。其《国文经纬贯通大义自叙》:“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此政治学之大原也,而文学亦荄滋于此。盖规矩者,形也,通于形之变化离奇,则进于神矣。音律者,声也,通于声之抑扬徐疾,则敛于气矣。……无非求之经纬而已。”而此规矩不但在文章之中,亦关乎其人之人格性情:“天下惟谨守规矩之人,乃能为谨守规矩之文;惟胸罗经纬之人,乃能为胸罗经纬之文。”前文已论及文章与人格相统一,人如其文,文如其人,读其文而可知其人,故作者须陶冶性情,使其归于雅正,方能见出格局,《国文经纬贯通大义》云:“凡作文必须愈唱愈高,不宜愈唱愈低,其人之富贵贫贱、穷通寿夭、皆可于文之声音验之。”此即吟诵之妙用也,借声音之道,以平和人心,调节性情,是即儒家之乐教。故吟诵者,君子所以修身之术也。唐先生主张“救国必先救心”、倡导“读经救国”,盖以读文能陶冶人心,从而使人心向善,故曰:“读文一事,实可以涵养性情、激励气节”,“注意读文,则精神教育即在于此。”唐先生不但为古文家,亦卓尔之教育家也。
吟诵以端正风俗。吟诵既能陶冶性情,使其归于雅正,则社会和谐,风俗端正矣。唐夫子远见卓识,既有忧世之心,更出救世之策:“今日讲求教育之法,务以敦崇品性涵养性情为宗旨。而感发性情之要,当以读文为根本。”夫子以读经救国为策略,又以读法为先务,不尚空谈,能收实效。故其《读文法笺注序》云:“因乎人心以合乎天籁,因乎性情以达乎声音,因乎声之激烈也,而矫其气质之刚,因乎声之怠缓也,而矫其气质之柔。由是品行文章,交修并进,始条理者所以成智,终条理者所以成圣,即以为淑人心、端风俗之具可矣。”[3]由此可见,儒家之诗教、乐教,未尝废也。六经中《诗经》尚存,而《乐经》何在?或以为亡,而刘濂《乐经元义》云:“六经缺《乐经》,古今有是论矣,愚谓《乐经》不缺。《三百篇》者,《乐经》也,世儒未之深考耳。夫诗者,声音之道也,若夫子删诗,取风雅颂一一弦歌之,得诗得声者三百篇,余皆放逸,可见诗在圣门,辞与音并存矣。……惟所谓诗者,以辞义寓于声音,附之辞义,读之则为言,歌之则为曲,被之金石管弦则为乐,《三百篇》非《乐经》而何哉?”由此观之,诗教、乐教为一体。而乐教者何在?存于历代吟诵之中也。历代教育家即以吟诵为乐教,培育高尚人格也。唐夫子之文章,及其人格,非其力证乎?文章虽小技,吟诵虽小事,而正人心、端风俗之大事,莫不赖之以成;潜移默化,人文化成,其功至大,实有裨于国家社会之和谐也。故唐夫子论吟诵之奥旨,则曰:“要在养本心正直之气。顾亭林先生谓文章之气,须与天地清明之气相接,故其要又在修养人格。人格日高,文格亦日进。唯天下第一等人,乃能为天下第一等文。皆于读文时表显出来。故读文音节,实与社会与国家有极大关系。”善哉斯言!古今论吟诵者多矣,而立论之高,持论之精,未有过于茹经先生者也。
呜呼!余每论吟诵则不能自已,况论唐夫子之高明耶?信马由缰,洋洋万言,虽竭其力,不能道夫子之万一,实惭愧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