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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ymsf
--  发布时间:2024/3/12 2:38:11
--  “读北京”主题文章
 
 
“读北京”主题文章
1、北平的春天  周作人
2、陶然亭的雪(节选)  俞平伯
3、进城  俞伯平
4、怯步者笔记  沈从文
5、北平的印象和感想(节选)  沈从文
6、北海浴日  陈学昭
7、北海纪游(节选)  朱湘
8、胡同(节选)  朱湘
9、一个车夫  巴金
10、北平(节选)  郑振铎
11、话故都  吴伯萧
12、我还没有见过长城(节选)  吴伯箫
13、难认识的北平  老向
14、故都的秋  郁达夫
15、北平的四季(节选)  郁达夫
16、北平的早晨(节选)  林庚
17、想北平  老舍
18、初到清华记  朱自清
19、松堂游记  朱自清
20、潭拓寺戒坛寺(节选)  朱自清
21、回来杂记(节选)  朱自清
22、菜市口  许钦文
23、北平的巷头小吃(节选)  徐霞村
24、迷人的北平(节选)  林语堂
25、后门大街  朱光潜
26、北平的街道  梁实秋
27、芦沟晓月(节选)  王统照
28、北平  李健吾
29、再怀北平  陆晶清
30、芦沟桥的狮子  谢冰莹
31、北平之恋(节选)  谢冰莹
32、京白  黄裳
33、五月的北平(节选)  张恨水
34、年味忆燕都  张恨水
35、半城宫墙半城树 刘心武
36、风筝  鲁迅
37、老北京的吆喝   戎文佐
38、逐梦北京,情凝冰雪
39、北京的春节(节选)  老舍
40、放歌新北京 胡贵春
41、北京   牧月童·大漠兰
42、读北京  阿紫
43、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
44、中轴线  蓝帆
45、雪花和你的衣服一个颜色   宗昊
46、北京  由月
47、北京深秋的晚上   舒婷
48、定都阁上望北京   张树林
49、我爱你,北京   高之娃
50、看不见的长城  曾金胜 
  
 
1、北平的春天  周作人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我还不大觉得。立春已过了十天,现在是七九六十三的起头了,布衲摊在两肩,穷人该有欣欣向荣之意。光绪甲辰即一九〇四年小除那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曾作一诗云:
    “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向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但是第二天除夕我又做了这样一首云:
    “东风三月烟花好,凉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这诗是一样的不成东西,不过可以表示我总是很爱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讲他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义,最好去查盲诗人爱罗先珂的抒情诗的演说,那篇世界语原稿是由我笔录,译本也是我写的,所以约略都还记得,但是这里誊录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
    且说我自己的关于春的经验,都是与游有相关的。古人虽说以鸟鸣春,但我觉得还是在别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与花木。迂阔的说一句,或者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缘故罢。小时候,在春天总有些出游的机会,扫墓与香市是主要的两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这水与花木自然就不会缺少的。香市是公众的行事,禹庙南镇香炉峰为其代表;扫墓是私家的,会稽的乌石头调马场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是一种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记云:
“晨坐船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桃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轿过市行三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中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仅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鸡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骭,舁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簌簌落衣袂间,幸即晴霁。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天色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它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平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气,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它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袷可以随意徜徉的时候真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它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它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它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它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作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
 
2、陶然亭的雪(节选)  俞平伯     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又是一年的冬天。在海滨草草营巢,暂止飘零的我,似乎不必再学黄叶们故意沙沙的作成那繁响了。老实说,近来时序的迁流,无非逼我换了几回衣裳;把夹衣叠起,把棉衣抖开,这就是秋尽冬来的惟一大事。至于秋之为秋,冬之为冬,我之为我,一切之为一切,固依然自若,并无可叹可悲可怜可喜的意味,而且连那些意味的残痕也觉无从觅哩。千条万派活跃的流泉似全然消释于无何有之乡土,剩下“漠然”这么一味来相伴了。看看窗外酿雪的同云,倒活画出我那潦倒的影儿一个。像这样喑哑无声的蠢然一物,除血脉呼吸的轻颤以外,安息在冬天的晚上,真真再好没有了。有人说,这不是静止——静止是没有的——是均衡的动,如两匹马以同速同向去跑着,即不异于比肩站着的石马。但这些问题虽另有人耐烦去想,而我则岂其人呢。所以于我顶顶合式,莫如学那冬晚的停云。(你听见它说过话吗?)无如编辑《星海》的朋友们逼我饶舌。我将怎样呢?——有了!在:“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个光景下,令我追忆昔年北京陶然亭之雪。
    我虽生长于江南,而自曾北去以后,对于第二故乡的北京也真不能无所恋恋了。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冬晚,有银花纸糊裱的顶棚和新衣裳一样卒察的纸窗,一半已烬一半红着,可以照人须眉的泥炉火,还有墙外边三两声的担子吆喝。因房这样矮而洁,窗这样低而明,越显出天上的同云格外的沉凝欲堕,酿雪的意思格外浓鲜而成熟了。我房中照例上灯独迟些,对面或侧面的火光常浅浅耀在我的窗纸上,似比月色还多了些静穆,还多了些凄清。当我听见廓落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一会儿必要跟着“砰”关风门了,或者“矻搭”下帘子了。我便料到必有寒紧的风在走道的人颈傍拂着,所以他要那样匆匆的走。如此,类乎此的黯淡的寒姿,在我忆中至少可以匹敌江南春与秋的姝丽了,至少也可以使惯住江南的朋友们了解一点名说苦寒的北方,也有足以系人思念的冬之黄昏啊。有人说,“这岂不将钩惹我们的迟暮之感?”真的!——可是,咱们谁又是专喝蜜水的人呢。
    总是冬天罢,(谁要你说?)年月日是忘怀了。读者们想决不屑介意于此琐琐的,所以忘怀倒也没要紧。那天是雪后的下午。我其时住在东华门侧一条曲折的小胡同里,而G君所居更偏东些。我们雇了两辆“胶皮”,向着陶然亭去,但车只雇到前门外大外郎营,(从东城至陶然亭路很远,冒雪雇车很不便。)车轮咯咯吱吱的切碾着白雪,留下凹纹的平行线,我们遂由南池子而天安门东,渐逼近车马纷填,兀然在目的前门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儿泥泞,一半儿雪了。幸而北风还时时吹下一阵雪珠,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冥蒙的银雾。亦幸而雪在北京,似乎是白面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往往到初春时,人家庭院里还堆着与土同色的雪,结果是成筐的挑了出去完事。)若移在江南,檐漏的滴搭,不终朝而消尽了。言归正传。我们下了车,踏着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炫眼的雪光愈白,栉比的人家渐寥落了。不久就远远望见清旷莹明的原野,这正是在城圈里耽腻了的我们所期待的。累累的荒冢,白着头的,地名叫做窑台。我不禁连想那“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所谓瑶台。这本是比拟不伦,但我总不住的那么想。
    
 
 
3、进城  俞伯平     公共汽车于下午五时半进城去。
    圆明园是些土堆,以外,西山黯然而紫,上面有淡薄橙色的晕,含着一轮寒日。初冬,北地天短,夕阳如箭,可是车儿一拐,才背转它,眼前就是黄昏了。
海甸镇这样的冷落,又这样的小,归齐只有两条街似的,一走就要完。过了黄庄,汽车开到三十里上下,原野闪旋,列树退却,村舍出没,……谁理会呢,不跑得够了,瞅得腻了吗?谁特意向车窗伸眼呢。这些零星的乾黄惨绿也逐渐混融在不分片段,灰色的薄霭之中。
    才上车时,大家谈笑,车行渐远渐远,摩托和皮轮切地的噪响无情无理的絮叨着,觉得说话也费劲吧,慢慢的都少开口了。(若有女洋人在车上,那算是例外。)快啦,稳稳的坐着吧。
    电灯刺眼,略略的一动,关厢便到了。高亮桥也算古迹,使人气短。行路的穿起厚棉袄。城门张着圆嘴,待吞汽车。就凋零的丽谯,当面黑影兀立,倒是蛮高蛮大的。进城已在晚上,可惜我忘却它的名字,它的往事了,并忘却了曾留给我一屑屑的感触。它只是这么一个有房子,有街道的方方的城圈而已。
    车门砰的开合,搭客就少了几个,到近终点,照例只剩下二三,并不定是知己。有时节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开车的,一个跟车的。我就机器般下了车,搿着,拎着那包袱,东张西望的。他们有时顺嘴招呼着,如“慢走。“低头”之类,于是不久就有一辆人力车慢慢的拖着一个客人,平安地回去了。“分明一路无话,也是文章吗?冤人。”原不知是不是。但凭老最圣明,万一而“有话”,那决不外轮胎爆烈,马路抛描,甚至于一头撞在电线杆上,车仰人翻,再甚至于《水浒传》式的一声大喊,连黄棉袄也会摇摇的,岂不糟勒吗?南人谓之吃勿消,北人则曰受不了,我又安得今日之下,寻闲捉空,饣舌笔扯纸,弄得一塌糊涂哉。
    况,无话者有话不曾说之谓也。小说上不常有“一宿无话北人则曰受不了,我又安得今日之下,寻闲捉空,饣舌笔扯纸,弄得一塌糊涂哉吗?
 
4、怯步者笔记  沈从文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寂寞,但既没有沙子风吹扬,拿本书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被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霳霳的的响,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地方名为骆驼庄,却不见一匹负载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见的母牛呼唤小犊的喊声里的。还有躲在榆树林里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欲睡的单调长声中找出。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罢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
    我在客寓中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半夜里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霳霳声以外,便是百音合奏远近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咯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户人家是不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这猜测不对了,每次被相识拉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一类名色。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了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有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
 
5、北平的印象和感想(节选)  沈从文    
    北平入秋的阳光,事实上也就可以教育人。从明朗阳光和澄蓝天空中,使我温习起住过近十年的昆明景象。这时节的云南,雨季大致已经过去,阳光同样如此温暖美好,然而继续下去,却是一切有生机的草木枯死。我奇怪北平八年的沦陷,加上种种新的忌讳,居然还有成群白鸽,敢在用蓝天作背景寒冷空气中自由飞翔。微风刷动路旁的树枝,卷起地面落叶,悉悉率率如对于我的疑问有所回答:“凡是在这个大城上空绕绕大小圈子的自由,照例是不会受干涉的。这里原有充分的自由,犹如你们在地面,在教室或客厅中……”“你这个话可是存心有点……”“不,鲁迅早死了。讽刺和他同时死去了已多年。”可是你必然完全同意我说及的事实。这个想象的对话很怪,我疑心有人窃听。试各处看看,没有一个人。
街上到处走的是另外一种人。我起始发现满街每个人家屋檐下的一面国旗,提醒我这是个节日,问铺子里人,才知悉和尊师重道有关,当天举行八年来第一回的祭孔大典。全国将在同一日举行这个隆重典礼。我重新想起苏州平江府那个大而荒凉的文庙,这一天文庙两廊豢养的几十匹膘壮日本军马,是不是暂时会由那一排看马的病兵牵出,让守职二十年饿得瘦瘪瘪的苏中苏小那一群老教师,也好进孔庙行个礼,且不至于想到用讲堂作马厩而情感脆弱露出酸态?军马即可暂时牵出,正殿上那些无法计数身分不明的蝙蝠,又如何处理?中国孔庙廊庑用来养马的,一定不止平江府,曲阜那一座可能更甚。这也正说明,北平、南京,师道在仪式上虽被尊敬,其他地方的教师,却仍在军马与蝙蝠之中讨生活,其无从生活也可想而知。
    我起始在北平市大街上散步。想在地面发现一二种小小虫蚁,具有某种不同意志,表现到它本身奇怪造形上,斑驳色彩上,或飞鸣宿食性情上。毫无满意结果。人倒很多,汽车,三轮车,洋车,自行车上面都有人。街路宽阔而清洁,车辆上的人都似乎不必担心相互撞碰。可是许多人一眼看去样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吃的胖胖的特种人物,包含伟人和羊肉馆掌柜,神气之间即有相通处。俨然已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种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情形中,脸上各部官能因不曾好好运用,都显出一种疲倦或退化神情。另外一种,即是油滑,市侩乡愿官僚侦探特有的装作憨厚混和谦虚的油滑。他也许正想起从什么三郎小村转手的某注产业的数目,他也许正计划如何用过去与某某有田、有岛活动的方式又来参加什么文化活动,也许还得到某种新的特许……然而从深处看,这种人却又一律有种做人的是非与义利冲突,羞耻与无所谓冲突而遮掩不住的凄苦表情。在这种人群中散步,我当然不免要胡思乱想。我们是不是还有方法,可以使这些人恢复正常人的反应,多有一点生存兴趣,能够正常的哭起来笑起来?我们是不是还渴望另一种人在北平市不再露面,为的是他明白羞耻二字的含义,自己再也不好意思露面?我们是不是对于那个更年轻的一辈,从孩子时代起始,在教育中应加强一点什么成分,如营养中的维他命,使他们生长中的生命,待发展的情绪,得到保护,方可望能抗抵某种抽象恶性疾病的传染,方可望于成年时能对于腐烂人类灵魂的事事物物,能有一点抵抗力?
    我们似乎需要“人”来重新写作“神话”。这神话不仅是综合过去人类的抒情幻想与梦,加以现世成分重新处理,还应当综合过去人类求生的经验,以及人类对于人的认识,为未来有所安排,有个明天威胁他,引诱他。也许教育这个坐在现实滚在现实里的多数,任何神话都已无济于事。然而还有那个在生长中的孩子群,以及从国内各地集中在这个大城的青年学生群,很显明的事,即得从宫殿,公园,学校中的图书馆或实验室以外,还要点东西,方不至于为这个大城中的历史暮气与其他新的有毒不良气息所中,失去一个中国人对人生向上应有的信心,要好好的活也能够更好的活的信心!
    
 
 
6、北海浴日  陈学昭     我常在猪市大街摆步,不论午前或午后,总之是颇想走走的时候。一阵大风刮起,飞尘浓郁的转旋,脚下是软软的,眼前是模糊的;我走得极慢,而气力用得极大,一摆一摆的走着。当这时候也不止十来只一群的三四群的猪,必必拍拍的鱼贯入市,驱猪的人拿着竹竿,一前一后的挥着,于是他们在左右绕圈子,发出呀哟呵呼的悲鸣,我避来逃去在猪圈里竟没有站立的地位了!我发恨了的想:它们不乐意于去而被迫着走,我却要走而不得,我与它们怀着同样的悲哀,人事何其不公允?好容易突出重围,重新摆步,不幸又是一队高视阔步的骆驼们,跨着方步,昂然而前。我的躯体比它们短,我的力量比它们小,现在是我不如它们,于是我只有立在一旁,静待它们过去,到这时候,所谓摆步的兴趣也就完结了!
我想,幸而我左右没有爱好的朋友,她们将要以惯于取笑我者而取笑我了!“你被禽兽所困!”或者是“在猪市大街与谁散步呢?”
    回到室内,不觉又有悔心,北京的矮矮的屋子,闷闷的不通空气的窗户,既不能高眺,又不能远望,这样的拘拘,我终不能自释。
    这几天常常经过天安门前,在中央公园的一带,听秋风吹着恋枝的黄叶,未尽的绿意,潇潇然作声。高大的树干所杂列的旁边的平铺的石板,白洁干净而少灰尘,于是我所烦闷预不能自释的开始冰解了:室外的天地很大呢!我很想要在这白洁干净而少灰尘的石板上躺下来安睡一觉,也不须定要月明风清的良夜;也不须定为露薄星闪的静夜,就在这时罢:淡淡的太阳从密树枝头一丝一丝的射入,行人各自奔走他们的道路,谅来也不至惊扰我片时的休息。
    我几次这样的想而将睡眠也放弃了,夜来的雨声淅沥,殊扰人悠思!但想到明天的新晴的天气,更不知是如何的畅爽呢!
    雨声息了;窗上有反映着淡淡的红色的云彩,我的钟还未上五时,就急急的起来。
    匆匆草草的梳洗了一下,穿裙子披围巾,把房门也锁了,走出大门,地上还是湿湿的烂泥,晨风也十分有寒意,胡同口的番芋担也还不曾来呢!
    走到沙滩才有另另落落的行人,与三四的黄包车,朝阳还没有一点确实的消息,我也就慢慢的走着,到故宫的城池边,看看慢慢的云彩,倒映着在衬着短短的残荷的绿叶边,平静的水如起了金翻银闪的波动了。
    我到北海这不是第一次,至于经过北海的门前更不止二次三次,北海的门前照例有站岗的警察,他朦朦胧胧的恍惚的站着,买票的门口没有人。而且还不曾开门。
    我迟疑了一下,“进去得了!”一个警察说。我为了守他们公园要卖票的条律而迟疑,但他为了我的迟疑而破例。
    我有时想人们必须要靠着这种强硬的言词传达他的情感,若是将我们的情感寄之于一颦一笑,用之于理会,那么这世界至少总能省却多少的烦扰,这种美好的表情,彼此都以赤诚的内心相见的!
    过积翠前的石桥,红色而杂着各色的云霞已是弥漫了太空了!我知道朝阳已在那里跃跃欲试,我激动的心不可阻厄,便不暇欣赏两旁的景色而用力往上塔的石极上跑了!
    我为了要看日出而不顾虑及疲倦了!是的,我相信,凡人都有向上的雄心,如我看日出一样的决意而勇为!以这种向上的雄心的开扩而成为人事业家,而成为大学问家,这些都是不难待我们去发现的!不能使这向上的雄心开扩,无形的消逝于铜臭,无形的消逝于肉欲,成为残废,成为颓丧,虽然是社会的恶力,但是社会没有知觉的,社会决不能对你说“不要上进!”或者是绝对的阻止你,只有自己不爱上进的人们,甘于自弃的或满足暂时的!
    在塔上尽情的俯仰:只有在北方被高伟的白塔碍我的视线,我周围的审视,全城的房屋都隐遮在树丛中,四围的城楼都浮在晨气中,多少的高爽清明的天空呀。雨后,看着近塔的松柏如针般细小的无数的松针,更如孔雀毛的花纹的一丛丛,在初晴时更加纯绿了!地下的小草,在它残余的生命,也微微的笑了。我顾视东北角,只见鱼白色的一片高出于淡绿的平野,完全不与西方的蔚蓝相似,也不能辨别是群鸦或是别种的鸟,它们就在这鱼白色的一片里转辗翻飞,这情景几于使我疑心是在海边看日出,潮过后,白浪未退,是海鸟们欢乐的翱翔!
    这时候朝阳初出在景山之巅,晶莹的正映着我的两肩,不久它惭渐高升,高出我的头面了!
    走出北海,阳光已照到了屋顶,照遍了大地了!行人虽已多,却还不见有如我一样的第二个游人进门去。他们掉首不顾的来往,可怜,寂寞的北海!北海的寂寞,也就是我所感到的寂寞罢?
 
7、北海纪游(节选)  朱湘     雨大了起来。雨点含着光有如水银粒似地密密落下。雨阵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忽促的雨点敲水声便是衔枚疾走时脚步的声息。这一片飒飒之中,
还听到一种较高的声响,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叶上面时候发出来的。我们掉转船头,一面愉快地划着,一面避到水心的蓆棚下休息。
棹 歌
水心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头上是天,
水在两边,
更无障碍当前;
白云驶空,
鱼游水中,
快乐呀与此正同。
岸侧
仰身呀桨在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树有浓荫,
葭苇青青,
野花长满水滨;?
鸟啼叶中,
鸥投苇丛,
蜻蜓呀头绿身红。
风朝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白浪扑来,
水雾拂腮,
天边布满云霾;
船晃得凶,
快往前冲,
小心呀翻进波中。
雨天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雨丝像帘,
水涡像钱,
一片缭乱轻烟;
雨势偶松,?
暂展朦胧,
瞧见呀青的远峰。
春波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鸟儿高歌,
燕儿掠波,
鱼儿来往如梭;
白的云峰,
青的天空,
黄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荷花清香,
缭绕船旁,
轻风飘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长在水中,?
双桨呀欲举无从。
秋月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月在上飘,
船在下摇,
何人远处吹箫?
芦荻丛中,
吹过秋风,
水蚓呀应着寒蛩。
冬雪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雪花轻飞,
飞满山隈,
飞向树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却消溶,
绿波呀载过渔翁。?
    雨势稍停,我们又划了出来。划了一程之后,忽然间刮起了劲风来;风在海面上吹起一阵阵的水雾,迷人眼睛,朦胧里只见黑浪一个个向我们滚来。浪的上缘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像一群张口的海兽要跑来吞我们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响,船身的颠摇十分厉害:这刻的心境介于悦乐与惊恐之间,一心一目之中只记着,向前划!向前划!虽然两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创口又裂了,还是记着,向前划!
    
8、胡同(节选)  朱湘     京中的胡同有一点最引人注意,这便是名称的重复:口袋胡同、苏州胡同、梯子胡同、马神庙、弓弦胡同,到处都是,与王麻子。乐家老辅之多一样,令初来京中的人,极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们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与“闷葫芦瓜儿”“蒙福禄馆”是一件东西。苏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们的籍贯是杭州或是无锡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与弓背胡同相对而定的象形的名称。以后我们便会觉得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胜似纽约的那些单调的什么Fifth Avenue,Fourteenth 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国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那时候就是被全国中最稳最快的京中人力车夫说一句:“先儿,你多给两子儿,”也是得偿所失的。尤其是苏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极大。因为在当初,交通不便的时候,南方人很少来京,除去举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边话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远,也难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将他们聚居的胡同,定名为苏州胡同了。(苏州的土白,是南边活中最特彩的;女子是全国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当初有许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是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马神庙,也可令我们深思,何以龙王庙不多,偏多马神庙呢?何以北京有这么多马神庙,南京却一个也不见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马,我们记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铁蹄直踏进中欧的鞑担,正是修建这些庙宇的人呢?燕昭王为骏骨筑黄金台,那可以说是京中的第一座马神庙了。
    京中的胡同有许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龙头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儿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这是因为北方水份稀少,煮饭、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极大,所以当时的人,用了很笨缓的方法,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们的快乐是不可言状的,于是以并名街,纪念成功。
    胡同的名称,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与想像,还有取灯胡同。妞妞房等类的胡同。不懂京话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点出京城的沿革与区分:羊市、猪市、骡马市、驴市、礼士胡同、菜市、缸瓦市,这些街名之内,除去猪市尚存旧意之外,其余的都已改头换面,只能让后来者凭了一些虚名来悬拟当初这几处地方的情形了。户部街、太仆寺街、兵马司、缎司、銮舆卫、织机卫、细砖厂。箭厂,谁看到了这些名字,能不联想起那辉煌的过去,而感觉一种超现实的兴趣?黄龙瓦、朱垩墙的皇城,如今已将拆毁尽了。将来的人,只好凭了皇城根这一类的街名,来揣想那内城之内、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罢?那丹青照耀的两座单牌楼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像中的壮伟的牌楼呢?它们那里去了?看看那驼背龟皮的四牌楼,它们手拄着拐杖,身躯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随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破坏的风沙,卷过这全个古都,甚至不与人争韬声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传说作背景的烂面胡同,被改作澜缦同了;那地方色彩浓厚的蝎子庙,被改作协资庙了。没有一个不是由新奇降为平庸,由优美流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义伯胡同,鬼门关改作贵人关,勾阑胡同改作钩帘胡同,大脚胡同改作达教胡同:这些说不定都是巷内居者要改的,然而他们也未免太不达教了。阮大铖在南京的裤裆巷,伦敦的BottenRow为贵族所居之街,都不曾听说他们要改街名,难道能达观的只有古人与西人吗?内丰的人外啬一点,并无轻重。司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却叫犬子。《子不语》书中说,当时有狗氏兄弟中举。庄子自己愿意为龟。颐和园中慈禧后居住的乐寿堂前立有龟石。古人的达观,真是值得深思的。
 
9、一个车夫  巴金     这些时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里。
    有一天我们吃过晚饭,雨已经住了,天空渐惭地开朗起来。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方提议到公园去。
    “洋车!洋车!公园后门!”我们站在街口高声叫道。
    一群车夫拖着车子跑过来,把我们包围着。
    我们匆匆跳上两部洋车,让车夫拉起走了。
    我在车上坐定了,用安闲的眼光看车夫。我不觉吃了一惊。在我的眼前晃动     着一个瘦小的背影。我的眼睛没有错。拉车的是一个小孩,我估计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四。
    “小孩儿,你今年多少岁?”我问道。
    “十五岁!”他很勇敢、很骄傲地回答,仿佛十五岁就达到成人的年龄了。他拉起车子向前飞跑。他全身都是劲。
    “你拉车多久了?”我继续问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旧骄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钱?”
    “还了车租剩得下二十吊钱!”
    我知道二十吊钱就是四角钱。
    “二十吊钱,一个小孩儿,真不易!”拉着方的车子的中年车夫在旁边发出赞叹了。
    “二十吊钱,你一家人够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听见小孩的答话,也感到兴趣了,便这样地问了一句。
    这一次小孩却不作声了,仿佛没有听见方的话似的。他为什么不回答呢?我想大概有别的缘故,也许他不愿意别人提这些事情,也许他没有父亲,也许连母亲也没有。
    “你父亲有吗?”方并不介意,继续发问道。
    “没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亲呢?”
    “没有!”他短短地回答,声音似乎很坚决,然而跟先前的显然不同了。声音里漏出了一点痛苦来。我想他说的不一定是真话。
    “我有个妹子,”他好像实在忍不住了,不等我们问他,就自己说出来;“他把我妹子卖掉了。”
    我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这个“他”字指的是什么人。我知道这个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惨。我说:“那么你父亲还在──”
    小孩不管我的话,只顾自己说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赶走了,妹子卖掉了,他一个人跑了。”
    这四句短短的话说出了一个家庭的惨剧。在一个人幼年所能碰到的不幸的遭遇中,这也是够厉害的了。
“有这么狠的父亲!”中年车夫慨叹地说了。“你现在住在哪儿?”他一面拉车,一面和小孩谈起话来。他时时安慰小孩说:“你慢慢儿拉,省点儿力气,先生们不怪你。”    
“我就住在车厂里面。一天花个一百子儿。剩下的存起来……做衣服。”    “一百子儿”是两角钱,他每天还可以存两角。
    “这小孩儿真不易,还知道存钱做衣服。”中年车夫带着赞叹的调子对我们说。以后他又问小孩:“你父亲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不敢来!”小孩坚决地回答。虽是短短的几个字,里面含的怨气却很重。
    我们找不出话来了。对于这样的问题我还没有仔细思索过。在我知道了他的惨病的遭遇以后,我究竟应该拿什么话劝他呢?
    中年车夫却跟我们不同。他不加思索,就对小孩发表他的道德的见解:
    “小孩儿,听我说。你现在很好了。他究竟是你的天伦。他来看你,你也该拿点钱给他用。”
    “我不给!我碰着他就要揍死他!”小孩毫不迟疑地答道,语气非常强硬。我想不到一个小孩的仇恨会是这样地深!他那声音,他那态度……他的愤怒仿佛传染到我的心上来了。我开始恨起他的父亲来。
    中年车夫碰了一个钉子,也就不再开口了。两部车子在北长街的马路上滚着。
我看不见那个小孩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刚才的话里,我知道对于他另外有一个世界存在。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赶他。然而他能够倔强!他能够恨!他能够用自己的两只手举起生活的担子,不害怕,不悲哀。他能够做别的生在富裕的环境里的小孩所不能够做的事情,而且有着他们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毕竟是一个洪炉。它能够锻炼出这样倔强的孩子来。甚至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到了公园的后门。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我借着灯光看小孩的脸。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张平凡的脸,圆圆的,没有一点特征。但是当我的眼光无意地触到他的眼光时,我就大大地吃惊了。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对眼睛里,我找不到承认任何权威的表示。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骄傲、这么倔强、这么坚定的眼光。
    我们买了票走进公园,我还回过头去看小孩,他正拉着一个新的乘客昂起头跑开了。
 
10、北平(节选)  郑振铎     由北平图书馆再过金鳌玉桥,向东走,则为故宫博物院。由神武门入院,处处觉得寥寂如古庙,一点儿生气都没有。想来,在还是“帝王家”的时代,虽聚居了几千宫女、太监们在内,而男旷女怨,也必是“戾气”冲天的。所藏古物,重要者都已南迁,游人们因之也寥落得多。
  神武门的对门是景山。山上有五座亭,除当中最高的一亭外,多被破坏。东边的山脚,是崇祯自杀处。春天草绿时,远望景山,如铺了一层绿色的绣毡,异常的清嫩可爱。你如果站在最高处,向南望去,宫城全部,俱可收在眼底。而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无线电台,东长安街的北京饭店,三条胡同的协和医院都因怪不调和而被你所注意。而其余的千家万户则全都隐藏在万绿丛中,看不见一瓦片、一屋顶,仿佛全城便是一片绿色的海。不到这里,你无论如何不会想象得到北平城内的树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户,哪一家天井不有些绿色呢。你如站在北面望下时,则钟鼓楼及后门也全都耸然可见。
  三大殿和古物陈列所总得耗费你一天的工夫。从西华门或从东华门入,均可。古物陈列所因为古物运走得太多,现在只开放武英殿,然仍有不少好东西。仅李公麟的《击壤图》便足够消磨你半天。那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没精神的,姿态各不相同,却不曾有一懈笔。
  三大殿虽空无所有,却宏伟异常。在殿廊上,下望白石的“丹墀”,不能不令你想到那过去的充满了神秘气象的“朝廷”和叔孙通定下的“朝仪”的如何能够维持着常在的神秘的尊严性。你如果富于幻想,闭了眼,也许还可以如见那静穆而紧张的随班朝见的文武百官们的精灵的往来。这里有很舒适的茶座。坐在这里,望着一列一列的雕镂着云头的白石栏杆和雕刻得极细致的陛道,是那么样的富于富丽而明朗的美。
  你还得费一两天的工夫去游南城。出了前门,便是商业区和会馆区。从前汉人是不许住在内城的,故这南城或外城,便成了很重要的繁盛区域。但现在是一天天地冷落了。却还有几个著名的名胜所在,足供你的流连、徘徊。西边有陶然亭,东边有夕照寺、拈花寺和万柳堂。从前都是文士们雅集之地,如今也都败坏不堪,成为工人们编麻索、织丝线之地。所谓万柳也都不存一株。只有陶然亭还齐整些。不过,你游过了内城的北海、太庙、中山公园,到了这些地方,除了感到“野趣”之外,他便全无所得的了。你或将为汉人们抱屈;在二十几年前,他们还都只能局促于此一隅。而内城的一切名胜之地,他们是全被摈斥在外的。别看清人诗集里所歌咏的是那么美好,他们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呢!
  而现在,被摈斥于内城诸名胜之外的,还不依然是几十百万人么?
  南城的娱乐场所,以天桥为中心。这个地方倒是平民的聚集之所;一切民间的玩意儿,一切廉价的旧货物,这里都有。
  先农坛和天坛也是极宏伟的建筑。天坛的工程尤为浩大而艰巨。全是圆形的;一层层的白石栏杆,白石阶级,无数的参天的大柏树,包围着一座圆形的祭天的圣坛。坛殿的建筑,是圆的,四围的阶级和栏杆也都是圆的。这和三大殿的方整,恰好成一最有趣地对照。在这里,在大树林下徘徊着,你也便将勾引起难堪的怀古的情绪的。
  这些,都只是游览的经历。你如果要在北平多住些时候,你便要更深刻地领略到北平的生活了。那生活是舒适、缓慢、吟味、享受,却绝对地不紧张。你见过一串的骆驼走过么?安稳、和平,一步步地随着一声声叮当叮当的大颈铃向前走;不匆忙,不停顿;那些大动物的眼里,表现得是那么和平而宽容、负重而忍辱的性情。这便是北平生活的象征。
  
 
11、话故都  吴伯萧     一别两易寒暑,千般都似隔世,再来真是万幸了。际兹骊歌重赋,匆匆归来又匆匆归去的时候,生怕被万种缱绻,牵惹得茶苦饭淡。来!尔座苍然的老城,别嫌唠叨,且让我像自家人似的,说几句闲杂破碎的话罢。——重来只是小住,说走就走的,别不理我!连轻尘飞鸟都说着,啊,你老城的一切人,物。
  生命短短的,才几多岁月?一来就五年六载地拖下去,好不容易!耳濡目染,指磨踵接,筋骨都怕涂上了你的颜色罢;不留恋还留恋些什么?不执着还执着些什么?在这里像远古的化石似的,永远烙印着我多少万亿数的踪迹;像早春的鸟声,炎夏的鸣蝉,深秋的虫吟似的,在天空里也永远浮荡着我一阵阵笑,一缕缕愁,及偶尔的半声长叹。在这里有我浓挚的友谊,有我谆谆然师长的训诲,有我青年的金色的梦境,旷世的雄心,及彻昼彻夜的挣扎与努力;也有我掷出去,还回来:往返投报的情热,及情热燃炙时的疯狂。还有,还有很多;我知道那些逝去了的整整无缺的日子,那些在一生中最可珍贵的朝朝暮暮,我是都给了你了,都在你和平而安适的怀抱里,消磨着,埋葬了。
  我念着你西郊的山峦,那里我们若干无猜的男女,曾登临过,游览过,啸遨过:大家争着骑驴,挨了跌还是止不住笑。我念着你城正中昂然屹立的白塔,在那里我们曾俯瞰过你伟大的城阙,壮丽的宫院,一目无边的丰饶的景色。我念着坐镇南城的天坛,那样庄严,使你立在跟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我念着颐和园昆明湖畔的铜牛,最喜欢那夕阳里的雄姿;我念着陶然亭四周的芦苇,爱它那秋天来一抹的萧索。我念着北城的什刹海,南城的天桥,拥着挤着的各色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事。我念着市场的那些旧书摊,别瞧,掌柜的简直就是饱学。我念着,啊,这个账怎么开呢:那些残破的庙宇,那些苍翠的五六百年的松柏,那些灰色的很大很大的砖,一弯臭水的护城河,沿河走着的骆驼同迈着骆驼一样脚步的牵骆驼的人。真是!什么我都想念呢!只要是你苍然的老城的,都在我神经的秘处结了很牢的结了。说来你不信,连初冬来呼呼的大风,大风里飞扬着的尘土,我都想。
  苍然的老城,我觉到,绵亘在兴安岭以南,喜马拉雅以北,散布在滚滚的黄河,滔滔的长江流域的,星罗棋布,是多少城池,多少市镇,多少名胜古迹啊,但只有你配象征这堂堂大气的文明古国。仿佛是你才孕育了黄帝的子孙,是你才养长了这神明华胄,及它所组成的伟大民族。虽然我们有长安,有洛阳,有那素以金粉著名的南朝金陵,但那些不失之于僻陋,就失之于嚣薄;不像破落户,就像纨子;没一个像你似的:既素朴又华贵,既博雅又大方;包罗万象,而万象融而为一;细大不捐,而巨细悉得其当:真是,这老先生才和蔼得可亲,庄严得可敬呢。
  华夏就是这样的国家,零星的干犯,是惹不起她的气忿的,她有海量的涵容;点滴的创伤,她是不关痛痒的,她有百个千个的容忍;不过一朝一夕,时光慢慢地过去,干犯她的,要敬畏她了,要跪倒在她的面前,求她的宥恕了,一处处创伤要渐渐地复原,渐渐地健康起来了。如檐滴之穿阶石似的,一切锢障都在时光的洗炼中屈服在她的腕下了。苍然的老城,你不也正是这样的么?多少乳虎样的少年,贸贸然地走了来,趾高气扬;起初是目空一切的,但久了,你将他的浮夸,换作了沉毅。忽而一天,他发现了他自己的无识,他自己的藐小;多少心胸狭隘的人,米大的事争破天,不骄即谄,可是日子长了,他忽然醒过来,带着满脸的惭愧,他走上那坦荡的大方的道路。芝兰之室怕连砖瓦都是芬芳的罢,蜜饯金枣酸瓤也发起甜来。饱有经验的老人是看不惯乳臭的孩子的,富有历史涵养的地方草木都是古香古色。不必名师,单这地方彩色的熏陶,就是极优越的教育了。何况,在这里,街街巷巷都住持着哲人,诗家,学者呢?对你,不只是爱慕,简直是景仰。
12、我还没有见过长城(节选)  吴伯箫     真惭愧,我还没有见过长城。
    万里长城,孩提时的脑子里就早已印上它伟大的影子了。
    读中国古代史,知道战国时候,魏惠王、燕昭王、胡服变俗的赵武灵王,都曾段落地筑过长城,来卫国御胡;秦始皇遣蒙恬斥逐匈奴之后,又因地形,制险塞,从临洮至辽东将长城来了个联络的修筑,广袤万余里;工程的浩大,那不是隋朝的运河,非洲的苏伊士所能比拟的。秦始皇焚书坑儒,建阿房,销兵器,千百年来在人们的脑子里留下的是一个暴君的影子。独独万里长城至今亮在祖国人民的心里,矗立在祖国连绵的山上,成为四千余年文明古国的标志。这不是因为万里长城是秦始皇的什么丰功伟绩,而是因为它是几千万古代劳动人民血肉的结晶!
    曩昔,在万年书屋,听主人告诉:有一次趁京绥车,过南口车站,意欲去青龙桥,偶尔站台小立,顺了一目荒旷的山麓望去,遥瞻依地拔天的万里长城,那雄伟的气象,使你不觉要引吭高呼。嵯峨的山巅上是蜿蜒千回的城墙,是碉堡,是再上去穹隆似的苍天。山下是乱石,是谷壑,是秋后的蔓草婆娑。西风刷过,那一脉萧萧声响,凄凉里含了悲壮,令人巍然独立,觉得这世间只有自己,却又忘怀了自己。很记得,主人说时,从沙发椅上跳起来,竖起大拇指,蔼然的脸上满罩了青年的光辉。记得从万年书屋出来的归途,披了皎洁的三五月,自己迈的是鸵鸟般的大步。
    又一回,一个青年画家朋友,谈到自己绘画的进步,说几乎像英国拜伦一觉醒来成了桂冠诗人一样,是逛了一次长城,才将笔法放开,心胸也跟着宽阔了的。那谈吐的神情,也简直令人疑惑他生生吞下了一座长城的关口。是呢,听说太史公司马迁周览了名山大川,文章才满蕴了磅礴的奇气。江南风物假若可以赋人以清秀的姿容,艳丽的才藻,塞北的山峦与旷野是会给人以结实的体魄,雄厚的灵魂的。啊,长城!
    从山海关一路数去,你知道么?像喜峰口、古北口,像居庸关、雁门关,一个个中原的屏藩要塞,上口真要有霹雳般的响亮呢。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守得住一处,就可保得几千里疆域。啊,真愿意挨门趋访,去问问古迹,温温古名将的手泽,从把守关口的老门丁和城下淳朴的住户那里,听取一点孟姜女的传说,金兀术与忽必烈的史实。但是我还没去!
    朋友,你可想过,在长城北边,那黄河九曲唯富一套的地方,带一帮茁壮的男女,去组织一处村落,疏浚纵横支渠,灌溉田亩,作一番辟草莱斩荆棘的开垦事业么?那里地土最肥,人烟还稀。你可想过,在兴安岭的东南阴山山脉的南部那一抹平坦的原野,去借滦河、饮马图河的流水,春夏来丰茂的牧草,来编柳为棚,垒土为壁,于“马圈子“里剃羊毛,养骆驼,榨牛奶么?那工作顶自由,顶洒脱。不然,骑马去吧!古北口的马匹有名哩。凑煦日当头,在平沙无垠的原野里,你尽可纵身于野马群中,跨上一匹为首的骏骥,其余的会跟你呼啸而至的。不要怕那噱噱嘶声,那不是示威,那是迎迓的狂欢,你就放胆驰骋奔腾吧,管许将你满怀抑郁吹向天去。“毡幕绕牛羊,敲冰饮酪浆”,那边塞寒冬霏雪凝冰时的生活,你也想尝尝么?住蒙古包,烤全羊,是有它的滋味的。汉王昭君曾戎装.
乘马抱琵琶出塞而去;文姬归汉,也曾惹得胡人思慕,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的十八拍。巾帼中有此矫健,难道你堂堂须眉就只知缩了尾巴向后退么?
    唉,说什么,朋友,我还是没见过长城!在恨着自己,不能像大鹏鸟插翅飞去;在恨着自己,摆不脱蜗牛似的蹊径,和周身无名的链索。投笔从戎倒好,可惜没有班仲升的韬略。景慕张骞,景慕马援,但又无由出使西域,去马革裹尸。奈何!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汉骠骑将军霍去病那才算有骨头!无怪他六出伐匈奴,卒得威震异域。
    我还没见过长城!但是,长城我是终于要见见的!有朝一日,我们弟兄从梦中醒了,弹一弹身上的懒惰,振一振头脑里的懵懂,预备好,整装出发,我将出马兰峪,去东北的承德,赤峰;出杀虎口,去归绥,百灵庙;从酒泉过嘉峪关,去安西、哈密、吐鲁番。也想,翻回来,再过过天下第一关,去拜拜盛京,问候问候那依旧的中国百姓!
    长城,登临匪遥,愿尔为祖国屏障,壮起胆来!
13、难认识的北平  老向     我喜欢北平,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了,但是我不能说已经认识北平。
    北平好像一棵千年的老树,百多万市民比作一个个的蚀木虫儿;树即使被钻透了,成了空壳,但是每个小虫儿所尝到的只是机会所赋予他的某一枝干上的某一小点儿。至于根干的形态,脉络的关联,以及栽植的岁月,营养的来源,那就不是一个小虫儿所能了解的了。所以,我住在北平虽然不能说不久,而对于北平的认识,也还不过是一些不很可靠的一知半解。
    北平有海一般的伟大,似乎没有空间与时间的划分。他能古今并容,新旧兼收,极冲突,极矛盾的现象,在他是受之泰然,半点不调和也没有。例如说交通工具吧。在同一个城门洞里,可以出入着极时兴的汽车,电车,极轻便的脚踏车;但是落伍的四轮马车,载重的粗笨骡车,或推或挽的人力车,也同时出入着。最奇怪的是,在这新旧车辆之中,还夹杂着红绿轿,驴驮子,甚而至于裹着三五辆臭气洋溢的粪车。于是车夫们大声喊着“借光!靠里!怀儿来!”喇叭声,脚铃声,争路相骂声,和警察的短棒左指右挥,在同一时同一地存在着。妙在骂只管骂,嚷只管嚷,终于是风平浪静的各奔前程,谁也不会忌恨谁,谁也不想消灭谁。
    提到车辆,立刻想起洋车夫来。在社会表面上活动的,洋车夫应当首屈一指。大半的旅客,一到北平,首先接触的也是洋车夫。他们的品类之繁,难以数计;他们的生活之苦,也难以形容。但是无论他怎样的汗流浃背,无论他怎样的筋疲力竭,他绝对不会以失和的态度向你强索一个铜板;你若情愿多给他一两枚,他会由丹田里发出声音来,向你致诚挚的谢忱。最教人难以索解的是,有时他向你报告沦为车夫的惨史,或是声明八口待哺,车费无着的当儿,还是用一种坐在茶馆品茶的闲适与幽默的口调!难得他们怎么锻炼的!
    在北平说吃,是再艺术不过了。富贵之家,且搁过不谈。普通的人家,只要在北平有上半年的历史,再走到任何地方,也要觉得不舒服。油盐店,猪肉铺,米煤行总是聚在一块儿,分布得那么均匀,仿佛是经官府统制着开设的,无论住在哪一个角落里,置买“开门七件事”,都不会使人感到有什么不便。一饭千金的主儿,自然是陆地神仙,从心所欲;就是一个苦力用了十枚或二十枚,也能将就着生活,两枚的作料,油盐酱醋都有了,还可以饶上一棵香菜。然而同是一个玉米面窝窝,像茶碗那么大的,只要两个铜板;像酒杯那么小的要卖一角银洋,物以人贵,那就难以概论了。至于各地的特殊烹饪,各季的应节物品,再加街上的零吃小卖,使人眼花缭乱,不易分明。单就食物的各种幌子,各种唤头,足够一个人终身讲究的了。
    北平的街道,那么正直;院落,那么宽绰;家家有树有花,天天见得着太阳,世界上还有那个都市比得上?欧式的楼房,不见得怎样耀眼;旧式的门面,也不见得怎样简陋。光滑的地板,通明的玻璃,住起来也不见就比着纸糊窗和砖墁地好。他似乎什么也能融化,什么也能调和,所以,在皇宫巍然矗立的旁边,可以存在着外国的租界,也可以存在着比乡下还不如的小胡同。一墙之隔,可以分别城乡,表示今古,而配合起来却又十分自然。
    论到人物也是如此。赤着大腿的姑娘,和缠着小脚的女人并排的立着走着,各行其是,谁也不妨碍谁。圣人一般的学者,和目不识丁的村氓可以在一块儿喝茶,而各不以为耻。如同电灯和菜油灯同在一个房间一样,各自放着各自的光。最令人惊奇的,凡是法令上所制止的事,这种事一定公然的存在着;凡是法令所禁止的人,这种人也一定公开的活动着。所以警察尽可以说北平的不错,而各色宵小之徒,也可以说北平一样儿也不缺欠。不过,你要想分品别级,那就难了。     
    有工作不能无娱乐。北平的娱乐场,能够供人自由选择。拉车的坐在车前板上,唱两句京调,他就可以得到满足。逛一逛什刹海,走一走天坛,也用不着花钱。主人在屋里成千成万的输赢,下人们在窗外偷偷儿的掷一掷骰子,也都不失为各得其所的娱乐。娱乐之道,千头万绪,谁也不必勉强谁。所奇怪的是,到末了谁也能够得到他所要求的娱乐,终于是,谁也不愿离开北平。
    拋开这些琐些问题,且谈一谈形而上的问题吧。假如有人想出家,不必远赴名山,城里有的是古刹,有的是髙僧。假如有人要求学,那就更方便了,各级学校,各种的学者和名流,总可以有他合适的师友。假如有人想着研究古董,无论古玩铺店一家挨着一家,足够消磨时日;而随处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可能的蕴藏着丰富的历史,耐人寻味。假如有人在城市里住腻烦了,一出城门便是乡村,便有田园。要登临有西山,要玩水有玉泉。假如不爱作平民了,不妨到故宫去,冒充半日的无冕皇帝。这些事情,你如果都没有兴致,你还可以多听几回人的笑声,妙的语言,多涵养一点人的情趣。因为人类真挚的笑语,我所知道的以北平为最浓厚。
    凡是在北平住过的,多半都通称北平“好”。至于“怎么样好”,或是“哪一点好”,那就言人人殊了。称赞北平实在不易,北平太伟大了。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二日于上海逆旅。
(选自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宇宙风社出版的《北平一顾》)
14、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15、北平的四季(节选)  郁达夫     春与秋,本来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得短。西北风停后,积雪渐渐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预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因为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得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马上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京城,本来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系统不十分健全的人,骤然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厥过去。
    北平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夏天,当然要比南方的夏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过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夏天;像什刹海,菱角沟,二闸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阴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盲人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也可以一点儿也感不到炎热与薰蒸。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九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天气,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得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一遍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像是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
16、北平的早晨(节选)  林庚     北平的早晨第一使你听见的是天未亮时的火车声。 与一二个赶车们的谈话;这好像是冲破那鱼白色的气氛的先锋来到之后遂展开了整个的早晨。
    阳光还未射到街上,希望已先在每个家开门中露出头来,这时空中还弥漫着一层轻轻的雾,菜场,鱼市,便有些拥挤了。每个女人,小孩、厨子、老头,各作着各自的梦,梦见的是什么呢?没有一个人可以十分明白。但提着筐篮之类的东西来到,大声争吵过价钱之后又复回去;这里无论买主卖主是都似乎满意了。洋车夫一个个精神百倍,准备着拉开市大吉的头一个买卖。小学生背着书包,就着浮摊吃一点豆腐浆,烧饼又欣欣然的去了。
    这时来往的人形色是无穷的。三五一群的工人,骑自行车的报夫,穿马褂的科员,随后又是挑担子的与汽车一齐走过,在这样的不同中你若能找出一点的相同来,那便是他们同有一个北平的夜了。
    铺子都开了张,街上遂变成一切的中心,广东客栈的老板娘,也抱着小孩走出来立在门口,东看西看,好像有什么热闹将要来到了。其实没有,一会儿太阳越爬越高,街上人虽是照样的多,但那兴奋是越来越少,以后便没有谁再肯来站街。我们又看见许多很乏味的面孔渐渐出现。最后,直到晚上九点,那乏味的脸又都收起来。
    没有一个过客,在晚上七八点钟,下了火车到这古老的城来;当他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又看见一切时不十分惊异的!这古城的晚上已是完了,是荒老得连鬼都不容易碰着了!但那早晨,还抱着一点的希望,希望能改造它的晚上。
    这念头也许每个居民并不觉得,但这城自己是知道的。每天的早晨看见清道夫们开始泼街,巡警们来收房捐,工匠们在修理电灯电话,与一切人在为生活干着,但那希望呢?那希望他知道并不远,只在他们的晚上便消灭了,于是希望的心随着晚上的接近而颓然回去,夜乃战胜那早晨了!这座城无声息的,只好等着第二天早晨的再来。
    北平的居民浑然不知道这些,他们似乎被一种潜在的力推动着,晚上觉得乏味便自然的回家躲在屋里,一早觉得精神充足便又跑上街去了。古城却带了早晨这一支屡次打败的兵,为着他忠诚作战,然而夜是一天一天的来得早了,九点,处处便听见清晰的更声,一面锣陪着一个梆子。那带着原始可怕而洪亮的声音,遂弥漫了大街,小巷,与许多静悄的院落。
    北平这古城遂只剩下一个早晨!
17、想北平  老舍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但要让我把北平一一道来,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语言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得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18、初到清华记  朱自清     从前在北平读书的时候,老在城圈儿里待着。四年中虽也游过三五回西山,却从没来过清华;说起清华,只觉得很远很远而已。
    初来清华,在十四年夏天。刚从南方来北平,住在朝阳门边一个朋友家。那时教务长是张仲述先生,我们没见面。我写信给他,约定第三天上午去看他。写信时也和那位朋友商量过,十点赶得到清华么,从朝阳门那儿?他那时已经来过一次,但似乎只记得“长林碧草”——他写到南方给我的信这么说——说不出路上究竟要多少时候。他劝我八点动身,雇洋车直到西直门换车,免得老等电车,又换来换去的,耽误事。那时西直门到清华只有洋车直达;后来知道也可以搭香山汽车到海甸再乘洋车,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第三天到了,不知是起得晚了些还是别的,跨出朋友家,已经九点挂零。心里不免有点儿急,车夫走的也特别慢似的。到西直门换了车。据车夫说本有条小路,雨后积水,不通了;那只得由正道了。刚出城一段儿还认识,因为也是去万生园的路;以后就茫然。到黄庄的时候,瞧着些屋子,以为一定是海甸了;心里想清华也就快到了吧,自己安慰着。快到真的海甸时,问车夫,“到了吧?”“没哪。这是海——甸。”这一下更茫然了。海甸这么难到,清华要何年何月呢?而车夫说饿了,非得买点儿吃的。吃吧,反正豁出去了。这一吃又是十来分钟。说还有三里多路呢。那时没有燕京大学,路上没什么看的,只有远处淡淡的西山——那天没有太阳——略略可解闷儿。好容易过了红桥,喇嘛庙,渐渐看见两行高柳,像穹门一般。十刹海的垂杨虽好,但没有这么多这么深,那时路上只有我一辆车,大有长驱直入的神气。柳树前一面牌子,写着“入校车马缓行”;这才真到了,心里想,可是大门还够远的,不用说西院门又骗了我一次,又是六七分钟,才真到了。坐在张先生客厅里一看钟,十二点还欠十五分。
    张先生住在乙所,得走过那“长林碧草”,那浓绿真可醉人。张先生客厅里挂着一副有正书局印的邓完白隶书长联。我有一个会写字的同学,他喜欢邓完白,他也有这一副对联;所以我这时如见故人一般。张先生出来了。他比我高得多,脸也比我长得多。一眼看出是个顶能干的人。我向他道歉来得太晚,他也向我道歉,说刚好有个约会,不能留我吃饭。谈了不大工夫,十二点过了,我告辞。到门口,原车还在,坐着回北平吃饭去。过了一两天,我就搬行李来了。这回却坐了火车,是从环城铁路朝阳门站上车的。
    以后城内城外来往的多了,得着一个诀窍:就是在西直门一上洋车,且别想“到”清华,不想着不想着也就到了。香山汽车也搭过一两次。有一回,在海甸下了汽车,在现在“西园”后面那个小饭馆里,拣了临街一张四方桌,坐在长凳上,要一碟苜蓿肉,两张家常饼,二两白玫瑰,吃着喝着,也怪有意思;而且还在那桌上写了《我的南方》一首歪诗。那时海甸到清华一路常有穷女人或孩子跟着车要钱。他们除“您修好”等等常用语句外,有时会说“您将来做校长”,这是别处听不见的。
 
19、松堂游记  朱自清     去年夏天,我们和S君夫妇在松堂住了三日。难得这三日的闲,我们约好了什么事不管,只玩儿,也带了两本书,却只是预备闲得真没办法时消消遣的。
出发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颇为怅怅,难道天公这么不做美吗!第二天清早,一看却是个大晴天。上了车,一路树木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地下只有一些水塘,没有一点尘土,行人也不多。又静,又干净。
    想着到还早呢,过了红山头不远,车却停下了。两扇大红门紧闭着,门额是国立清华大学西山牧场。拍了一会门,没人出来,我们正在没奈何,一个过路的孩子说这门上了锁,得走旁门。旁门上接着牌子,“内有恶犬”。小时候最怕狗,有点趑趄(zī jū①行走困难。 ②犹豫不前。)门里有人出来,保护着进去,一面吆喝着汪汪的群犬,一面只是说,“不碍不碍”。
    过了两道小门,真是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刚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象住宅的院子里,四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这儿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来得好。中间便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这座亭子高大轩敞,对得起那四围的松树,大理石柱,大理石栏杆,都还好好的,白,滑,冷。白皮松没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净几,坐下来清清楚楚觉得自己真太小。在这样高的屋顶下。树影子少,可不热,廊下端详那些松树灵秀的姿态,洁白的皮肤,隐隐的一丝儿凉意便袭上心头。
    堂后一座假山,石头并不好,堆叠得还不算傻瓜。里头藏着个小洞,有神龛,石桌,石凳之类。可是外边看,不仔细看不出,得费点心去发现。假山上满可以爬过去,不顶容易,也不顶难。后山有座无梁殿,红墙,各色琉璃砖瓦,屋脊上三个瓶子,太阳里古艳照人。殿在半山,岿然独立,有俯视八极气象。天坛的无梁殿太小,南京灵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还残留着些旧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时在西山练健锐云梯营用的,在阴雨天或斜阳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云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样,前年春天倒下了,看着怪不好过的。
可惜我们来的还不是时候,晚饭后在廊下黑暗里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们什么都谈,又赌背诗词,有时也沉默一会儿。黑暗也有黑暗的好处,松树的长影子阴森森的有点象鬼物拿土。但是这么看的话,松堂的院子还差得远,白皮松也太秀气,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里松原》那首诗,那才够阴森森的味儿─—而且得独自一个人。好了,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象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从前人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有点儿!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个秋夜,刮点西风也好。虽不是真松树,但那奔腾澎湃的“涛”声也该得听吧。 
西风自然是不会来的。临睡时,我们在堂中点上了两三支洋蜡。怯怯的焰子让大屋顶压着,喘不出气来。我们隔着烛光彼此相看,也象蒙着一层烟雾。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只有远近几声犬吠,教我们知道还在人间世里。
20、潭拓寺戒坛寺(节选)  朱自清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坛寺。在商务印书馆的《北平指南》上,见过潭柘的铜图,小小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点没有想去的意思。后来不断地听人说起这两座庙;有时候说路上不平静;有时候说路上红叶好。说红叶好的劝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劝我夏天去。有一回骑驴上八大处,赶驴的问逛过潭柘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潭柘风景好,那儿满是老道,他去过,离八大处七八十里地,坐轿骑驴都成。我不大喜欢老道的装束,尤其是那满蓄着的长头发,看上去啰里啰唆龌里龌龊的。更不想骑驴走七八十里地,因为我知道驴子与我都受不了。真打动我的倒是“潭柘寺”这个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懒的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这怕是中国文法的花样;要是来个欧化,说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着咬嚼或吟味了。还有在一部诗话里看见近人咏戒坛松的七古,诗腾挪夭矫,想来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没有花的。
    这才认真打听去过的人。有的说住潭柘好,有的说住戒坛好。有的人说路太难走,走到了筋疲力尽,再没兴致玩儿;有人说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说,去时坐了轿子,半路上前后两个轿夫吵起来,把轿子搁下,直说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决定,不坐轿,也不走路;取中道,骑驴子。又按普通说法,总是潭柘寺在前,戒坛寺在后,想着戒坛寺一定远些;于是决定住潭柘,因为一天回不来,必得住。门头沟下车时,想着人多,怕雇不着许多驴,但是并不然——雇驴的时候,才知道戒坛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说近一半。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要走路。走罢。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这一带原是煤窑,拉煤的大车往来不绝,尘土里饱和着煤屑,变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气来。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的雇下,骑上去。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山上东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来从西边走,驴夫看风势太猛,将驴拉上东路。就这么着,有一回还几乎让风将驴吹倒;若走西边,没有准儿会驴我同归哪。想起从前人画风云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但是我,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当其时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21、回来杂记(节选)  朱自清     回到北平来,回到原来服务的学校里,好些老工友见了面用道地的北平话道:“您回来啦!”是的,回来啦。去年刚一胜利,不用说是想回来的。可是这一年来的情形使我回来的心淡了,想象中的北平,物价像潮水一般涨,整个的北平也像在潮水里晃荡着。然而我终于回来了。飞机过北平城上时,那棋盘似的房屋,那点缀看的绿树,那紫禁城,那一片黄琉璃瓦,在晚秋的夕阳里,真美。在飞机上看北平市,我还是第一次。这一看使我联带的想起北平的多少老好处,我忘怀一切,重新爱起北平来了。
  在西南接到北平朋友的信,说生活虽艰难,还不至如传说之甚,说北平的街上还跟从前差不多的样子。是的,北平就是粮食贵得凶,别的还差不离儿。因为只有粮食贵得凶,所以从上海来的人,简直松了一大口气,只说“便宜呀!便宜呀!”我们从重庆来的,却没有这样胃口。再说虽然只有粮食贵得凶,然而粮食是人人要吃日日要吃的。这是一个浓重的阴影,罩着北平的将来。但是现在谁都有点儿且顾眼前,将来,管得它呢!粮食以外,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大致看来不算少;不是必需而带点儿古色古香的那就更多。旧家具,小玩意儿,在小市里,地摊上,有得挑选的,价钱合式,有时候并且很贱。这是北平老味道,就是不大有耐心去逛小市和地摊的我,也深深在领略着。从这方面看,北平算得是“有”的都市,西南几个大城比起来真寒尘相了。再去故宫一看,吓,可了不得!虽然曾游过多少次,可是从西南回来这是第一次。东西真多,小市和地摊儿自然不在话下。逛故宫简直使人不想买东西,买来买去,买多买少,算得什么玩意儿!北平真“有”,真“有”它的!
  北平不但在这方面和从前一样“有”,并且在整个生活上也差不多和从前一样闲。本来有电车,又加上了公共汽车,然而大家还是悠悠儿的。电车有时来得很慢,要等得很久。从前似乎不至如此,也许是线路加多,车辆并没有比例的加多吧?公共汽车也是来得慢,也要等得久。好在大家有的是闲工夫,慢点儿无妨,多等点时候也无妨。可是刚从重庆来的却有些不耐烦。别瞧现在重庆的公共汽车不漂亮,可是快,上车,卖票,下车都快。也许是无事忙,可是快是真的。就是在排班等着罢,眼看着一辆辆来车片刻间上满了客开了走,也觉痛快,比望眼欲穿的看不到来车的影子总好受些。重庆的公共汽车有时也挤,可是从来没有像我那回坐宣武门到前门的公共汽车那样,一面挤得不堪,一面卖票人还在中途站从容的给争着上车的客人排难解纷。这真闲得可以。
  现在北平几家大型报都有几种副刊,中型报也有在拉人办副刊的。副刊的水准很高,学术气非常重。各报又都特别注重学校消息,往往专辟一栏登载。前一种现象别处似乎没有,后一种现象别处虽然有,却不像这儿的认真——几乎有闻必录。北平早就被称为“大学城”和“文化城”,这原是旧调重弹,不过似乎弹得更响了。学校消息多,也许还可以认为有点生意经;也许北平学生多,这么着报可以多销些?副刊多却决不是生意经,因为有些副刊的有些论文似乎只有一些大学教授和研究院学生能懂。这种论文原应该出现在专门杂志上,但目前出不起专门杂志,只好暂时委屈在日报的余幅上:这在编副刊的人是有理由的。在报馆方面,反正可以登载的材料不多,北平的广告又未必太多,多来它几个副刊,一面配合着这古城里看重读书人的传统,一面也可以镇静镇静这多少有点儿晃荡的北平市,自然也不错。学校消息多,似乎也有点儿配合着看重读书人的传统的意思。研究学术本来要悠闲,这古城里向来看重的读书人正是那悠闲的读书人。我也爱北平的学术空气。自己也只是一个悠困的读书人,并且最近也主编了一个带学术性的副刊,不过还是觉得这么多的这么学术的副刊确是北平特有的闲味儿。
  
22、菜市口  许钦文     在故都,对于我的知识关系最大的虽然是沙滩的大楼,因为四妹的缘故,石驸马大街红楼的印象也不浅;可是关于生活,最不能忘怀的是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因我十八岁初到“北京”时就到南半截胡同的绍兴县馆去住,言语隔膜,怕得骡车夫故意捣乱,行到菜市口,一见着“北半截胡同”的牌子,就着急得要命,又恨又怕,不知道南半截胡同原是在北半截胡同里面的,闹了许久才清楚,所以还没有到达寓所,就先把这地方于慌忙中看了个明白。
    有名的《呐喊》是在绍兴县馆里产生的,想来作者,当时也常在菜市口这地方经过。我的《故乡》,《赵先生的烦恼》,《鼻涕阿二》和《毛线袜》的一大部分,还有《回家》的后半,也都在这地方写成,如今一回忆着,总还觉得有些感情。《故乡》的原稿大半都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当时的晨报馆也就设在菜市口一边的丞相胡同里。
    虽然是故都,在路面不曾铺好的时候,有人说天晴时像个香炉,下雨以后是个墨盒;所谓香炉,就是一有风就要刮起灰尘来。可是从菜市口出发,东往骡马市大街,由珠市口而到前门;北进宣武门去西单牌楼等处,早都没有了这种情形。而且一到夜间,风总停息;我曾屡次同伏老于月下从公用库一直的踱回寓所,边走边说,只觉有趣;到了菜市口,说声“明天见!”他进丞相胡同去看校样,我到绍兴县馆里去写稿子。
    即使到了半夜过,南半截胡同里卖果儿冰糖和油硬面饽饽的叫声仍然不时可以听到;花两三个大子儿,不但可以点点心,也是很助兴趣的。
从菜市口去文化街的琉璃厂固然很近,离先农坛和天桥也不远;元庆的杰作《大红袍》就是傍晚游了天桥,当夜在绍兴县馆里一气呵成功的。
    故都的浴堂里面总是烧得很暖热的;菜市口附近的浴堂,价钱便宜,也还干净;在那里先剃个头,洗澡以后躺一下,于懵懂中很容易“捉住意境”;我的初期的小说,大概是这样想好了格局的。
    广安市场想是由“菜市”而来的;出售的菜蔬固然很多,部分也分得仔细,不但卖猪脚爪猪舌头各有专摊,连鸡爪鸭掌也是分别卖的。于晨光曦微中,一般“好家婆”,蓬着头发,挽着篮子,接二连三的出入其间,富有“生的情趣”。
在菜市口,最热闹的是中秋节的前几晚,成串的葡萄,血红的柿子,更其醒目的是高大的“兔二爷”,耸着两耳,翘着嘴巴,真是神气活现;一经看到,我总有“笑不得”之感。卖水果和兔二爷的摊子是这样的多,从丞相胡同的口子一直摆到北半截胡同,简直不留一点儿空地。
    每到年边,杀羊也颇可观,好像整夜都在做屠的工作,一到早晨,店堂里一长排一长排的挂得密密层层,地上结起点点的红冰。
    菜市口的店铺,自然同故都一般的商家一样,只要你进去,无论是只买一两个铜子的茶叶,总也好好的招待,临走还说声“回见!”他们不但应付主顾来得客气,就是对于学徒,似乎也比南方的商人和气得多。
    因为到和济去印书面,接洽校样,我也曾常从菜市口西行,往来于广安门头。元庆且很喜欢在那里游玩;虽然比较的冷静些,却也富于故都的情趣,很是朴素。
   “广安门”,这固然做了元庆的画题;他的杰作之一的一瞥,以流畅轻快的笔调胜,也是取材于此的。
曾经有过两回,我为困窘所袭,深深地陷入悲观;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地漂泊北上。可是一到前门下车,不觉兴奋起来,就以为人生的路本来很广,以前固执,只是可笑。这是因为故都的道路广而直,建筑雄壮,空气又清,很远的景物一望可见,形成着伟大的气魄;站在丁字路的菜市口,也可以这样感觉到。(选自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宇宙风社出版的《北平一顾》)
 
23、北平的巷头小吃(节选)  徐霞村     北平为三百年来满洲旗人聚居之地,当日一般养尊处优的小贵族整日游手好闲,除了犬马声色之外,惟有靠吃零食来消磨他们的时光,因此北平各胡同里售卖零食的小贩之多,也为国内任何城市所难望其项背。即到如今,这种风气仍没有随着大清帝国而衰去。假如你和一个没落的爱新觉罗氏的后人做着邻人,同时你又是一个细心的人的话,你便可以看到他们有时即使剩了少数买米的钱,也要把它拿出来在门口买一串毫不解饿的糖葫芦吃吃。我虽然没有荣幸生在这种贵胄之家,但因为前后在北平住了二十年之久,耳濡,目染,口尝之余,对于北平的各种巷头小吃也颇知一二,平日坐在家里,只消听见门外的小贩喝一声,就可以辨出他是卖什么东西的,即使他的吆喝非常难懂。现在我把北平各胡同里常可以看到的,同时又为别处所不大有的几种零吃记在下面,虽然要把它们全部写出来,是至少要费几百张稿纸的事。
豆汁
豆汁是北平特有的一种食品,别处的人既没有机会喝它,也没有胃口喝它。它的样子有点像豆浆, 但颜色较豆浆稍青,而且豆浆是豆腐的前身,而豆汁却是做绿豆粉条或团粉时剩下的一种液体经过发酵而成的。它那种酸腐的气味常给第一次喝它的人以很坏的印象,可是,假使你能硬着头皮喝它一两次,你就会渐渐品出它的妙处来。凡是喝过上等的绍酒或俄国的酸牛奶的人,大概可以想像到它那种酸中带鲜的美味。在北平,无论你走到哪一条胡同,哪一个街角,你都可以看到一个被一群小孩围着的豆汁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个被炭火煨着的大锅,另一头是一个四方的小案,案上摆着一大盆辣咸菜,以及碗筷之类,喝豆汁的人就围在小案的四周,坐在卖豆汁者所特备一种轻便的小発上,吸一口滚热的豆汁,吃一口辣咸菜,有些人竟能连喝三四大碗之多。据说北平的豆汁以东直门四眼井所产的最纯,但是现在只有东城一带的人有喝到它的口福,因为西南城的豆汁贩都嫌路远,不肯到那里去贩。
灌肠
灌肠担子在北平也和豆汁担子差不多一样的普遍。担子的一头是一个浅平的锅,锅下面生着火,所谓灌肠,就是用团粉和红鞠做成的一种猪肠似的东西,卖时把它切成薄片,在锅上用猪油煎焦,盛在碟内,加上蒜汁盐水,递给主顾。但近几年因为猪油的价钱太高,卖灌肠的人只好用些杂质的油来代替,臭气熏天,令人掩鼻。
切糕
切糕又名盆粉糕,因为它是用黄米面或江米 面(糯米粉)合以相当的水分,加上小枣及黄豆,然后放在一个大盆内蒸熟的。卖者多以独轮小车推着,沿街吆 喝,卖时视买主所需多少,用小刀来切。大约江米面者 较黄米面者售价稍昂,且食时须加白糖。这是一种比较 “实惠”的零食,因为既价廉又解饿。
    扒糕及凉粉这两种都是夏天的凉食,而且都是在一个担子或小车上一块儿出售的。扒糕是一种荞麦面蒸成的小饼,凉粉是用团粉熬成的粉条,吃时都须加上 芝麻酱,醋,蒜水,胡萝卜丝,香油等作料。
    炸豆腐这也是一种“热挑子”,即带着锅炉的担子。锅里所煮的有两种东西,一种是炸豆腐,另一种是“丸子”。炸豆腐,顾名思义,自然是经过油炸的豆腐块;至于“丸子”,那就不是外乡人所能意想得到的了,既不是肉丸子,也不是鱼丸子,却是一种用粉条及“胳肢”(一种用 绿豆面制成的薄片)炸成的丸子。贩者每日出发前先把这两种东西用油炸出来,把锅里注满了水,稍加花椒大料,煮沸,把炸豆腐及“丸子”放进去,然后出门。遇到主顾买时,就把它们盛到碗里,加上香菜或辣椒汁,即妥。这两种东西的价钱都很便宜,但是却没有什么厚味。
大米粥
大米粥是种既好吃又易消化的东西,最宜儿童的胃口。作法系用大麦米红江豆同时放入锅中,以极微的火熬一夜之久,第二天仍以微火在锅下温着,挑到街上去卖。
糖葫芦
糖葫芦是北平的名产,近年他处也有仿制者,但都不如北平的好。所谓糖葫芦,其实与“葫芦”毫无关系,而是一串一串的用竹签穿成而裹满冰糖的果子,如山里红、海棠果、葡萄、山药、核桃仁之类。制时最难的一步是熬糖,因熬得过老则味苦,过嫩则胶牙也。北平的糖葫芦以东安市场的为最好,但胡同里携篮叫卖者也间有好的。
 
24、迷人的北平(节选)  林语堂     假使你问一问某个人,他是对北平和南京都熟悉的中国人,究竟他是喜欢其中哪一处?无疑的,他会回答 北平是他最喜欢的居处。这也是无论什么人——不问是中国人,日本人,或是欧洲人——只要他在北平住上一年以后,便不愿再到别的中国城市去住的了。因为北平真可以说是世界上宝石城之一。除了巴黎和(传说)维也纳,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像北平一样的近于理想,注意自然、文化、娇媚、和生活的方法。
    北平像是一个宏大的老人,具有宏大而古老的人格。城市是和人一样的,也具有他们不同的品格。有些是卑贱的,褊狭,古怪,和考究;有些是慷慨,宏伟,大度,和同仁。北平是宏伟的。北平是大度的。它容纳古时和近代,但不曾改变它自己的面目。
    年轻的“密司”们穿着高跟鞋,偕了穿木屐鞋的满洲贵妇并肩走过它的身边,但北平并不理会这些。老年的画家,生了白色伟大的长须住在那里,并且穿过青年大学生所住着的公寓的院子,但北平也不管这些。
    在这巍然的北京大旅社后面,是一条狭胡同,那里进行着的生活,正如一千年前一般——有谁注意呢?离开协和大学不远的地方,是许多古玩铺一群群的古董商吸着他们的水烟袋,依照着古代的方法做买卖——有谁注意它?你尽管穿你自己爱好的服装,选用你自己喜欢的酒店,享受着你自己的癖好,或是追求爱情和美丽,以至真理,实习踢毽子或玩着“梵哑铃”——但有谁注意呢?
    北平像一棵高大的古树,根是深人在地下层,而获得所滋养的,数百万的昆虫,生活在它影蔽的下面,也有些在树叶和枝干里面。这些昆虫怎能知道这树有多少高大,生长是怎么快,深人地下的有多远,住在这另一树枝上的又是那些什么昆虫?一个住在北平的居民,他怎会说述这样古老这样宏大的北平历史呢?
    没有谁能感觉到,他已知道北平的整个了。住上十年以后,也许有时发现小胡同中的一个怪癖的老年人,而不抱恨着不能和他早些会晤;或是一个年老的高尚画家,裸着大肚子坐在大槐树下的竹椅上,拿着蒲扇而做着甜蜜的梦,或是一个玩毽子的老手能使毽子在他的头上一寸一寸的高跳,又平稳地落在他背后的鞋底上;或是剑客的尚武会;或是儿童的戏剧学校;或是旗人出身洋车夫的满清王族的子弟;或是一个从前帝制时代的官吏。谁敢说他能完全了解北平呢?
    北平是一个宝石城,正像一个人的眼睛从没有见过的宝石城相同。这里有一个金色和紫色及蓝色的王家屋顶,有宫殿,亭阁,湖池,公园和王孙私人花园。这里有一串西山的紫边,和玉泉的蓝带,中央公园,天坛和先农坛俯视着人类所种植的数百年的古松。在这城里,有九个公园,三个王家湖泊,是以三海出名的,现在都在公开展览了。而且北平还有这样蔚蓝色的天和这样美丽的月色,这样多雨的夏天,这样爽快的秋天,和这样干燥清朗的冬日!
    北平正像一个帝王的梦,有宫殿、花园、百尺林荫地、艺术博物院、专修院、大学、医院、庙寺、宝塔、街上陈列着艺术铺和旧书店。北平更像一个饕餮家的乐园;开设了几百年的酒馆挂着古老被烟熏黄的招牌,古怪的酒保,肩上搭着一条手巾,完全学习着专制时代传说中的旧礼节而招待高级的官僚。这里是一个贫民杂集的地方,每一个相邻的店铺,肯借钱给贫苦老弱的居民,小贩在廉价出售他的珍玩,茶馆里的茶客也可以泡一壶茶而消磨整个的下午。
    北平也是商人的乐园,这里充满着中国古代的手工艺品——书籍、画帖、印刷、古董、刺绣、玉器、景泰蓝、瓷 器、灯笼,在这些地方,你可以足不出户而买得所要的东西,因为商人常是带着他们的商品到你门前来兜售的。在清晨里胡同中充满了最迷人的音乐那便是小贩叫卖声。
 
 
25、后门大街  朱光潜     居过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盘线似的依照对称原则排列。有东四牌楼就有西四牌楼,有天安门大街就有地安门大街。北平的精华可以说全在天安门大街。它的宽大、整洁、辉煌,立刻就会使你觉到它象征一个古国古城的伟大雍容的气象。地安门(后门)大街恰好给它做一个强烈的反衬。它偏僻,阴暗,湫隘,局促,没有一点可以叫一个初来的游人留恋。我住在地安门里的慈慧殿,要出去闲逛,就只有这条街最就便。我无论是阴暗冷热,无日不出门闲逛,一出门就很机械地走到后门大衔。它对于我好比一个朋友,虽是平凡无奇,因为天天见面,很熟习,也就变成很亲切了。
  到后门大街我很少空手回来。它虽然是破烂,虽然没有半里路长,却有十几家古玩铺,一家旧书店。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少值得收藏的,但是偶尔遇到一两件,实在比隆福寺和厂甸的便宜。
  后门大街龌龊,是无用讳言的。就目前说,它虽不是贫民窟,一切却是十足的平民化。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后门大街上许多活动都是根据这个基本需要而在那里川流不息地进行。如果你回想你所见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锅炉边嚼烧饼的洋车夫,就是坐在扁担上看守大蒜咸鱼的小贩。那里所有的颜色和气味都是很强烈的。这些混乱而又秽浊的景象有如陈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触时自然不免惹起你的嫌恶;但是如果你尝惯了它的滋味,它对于你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引诱。
  别说后门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变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乱窜,在这不满半里路长的街上和附近,你准可以不断地发见新世界。我逛过一年以上,才发见路西一个夹道里有一家茶馆。花三大枚的水钱,你可以在那儿坐一晚,听一部《济公传》或是《长板坡》。至于火神庙里那位老拳师变成我的师傅,还是最近的事。
  一到了上灯时候,尤其在夏天,后门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躯干之上尽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发馆和航空奖券经理所的门前悬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烛光的电灯,照像馆的玻璃窗里所陈设的时装少女和京戏名角的照片也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家家洋货铺门上都张着无线电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戏鼓书相声和说不尽的许多其他热闹玩艺儿,这时候后门大街就变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少奶奶牵着她的花簇簇的小儿女,羊肉店的老板扑着他的芭蕉叶,白衫黑裙和翻领卷袖的学生们抱着膀子或是靠着电线杆,泥瓦匠坐在阶石上敲去旱烟筒里的灰,大家都一齐心领神会似的在听,在看,在发呆。在这种时候,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候,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儿,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儿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搏的跳动。
  后门大街,对于一个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么亲切的一个朋友!
 
 
26、北平的街道  梁实秋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像这样的地方,还值得去想念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忆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够好,大风一起,迎面而来,又黑又黄的尘土兜头洒下,顺着脖梗子往下灌,牙缝里会积存沙土,喀吱喀吱的响,有时候还夹杂着小碎石子,打在脸上挺痛,迷眼睛更是常事,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时候,大街上有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墙, 还要留心泥水溅个满脸花。我小时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学下学,深以为苦。长辈告诫我说,不可抱怨,从前的道路不是这样子,甬路高与檐齐,上面是深刻的车辙,那才令人视为畏途。这样退一步想,当然痛快一些。事实上,我也赶上了一部分的当年交通困难的盛况。我小时候坐轿车出前门是一桩盛事,走到棋盘街,照例是“叉车”,壅塞难行,前呼后骂,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时以上才有松动的现象。最难堪的是这一带路上铺厚石板,年久磨损露出很宽很深的缝隙,真是豁牙露齿,骡车马车行走其间,车轮陷入缝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这一歪一倒之际脑袋上会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个。这种情形后来改良了,前门城洞由一个变四个,路也拓宽,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作一大发明,“靠左边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东南”缺了两个角之外没有什么不规则形状,因此街道也就显著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东四西四东单西单,四牌楼把据四个中心点,巷弄栉比鳞次,历历可数。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从前皇城未拆,从东城到西城须要绕过后门,现在打通了一条大路,经北海团城而金鳌玉蝀,雕栏玉砌,风景如画。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驱车过桥,左右目不暇给。城外还有一条极有风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门通到海甸的那条马路,夹路是高可数丈的垂杨,一棵挨着一棵,夏秋之季,蝉鸣不已,柳丝飘拂,夕阳西下,景色幽绝。我小时读书清华园,每星期往返这条道上,前后八年,有时骑驴,有时乘车,这条路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 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更有些路名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 “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药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民初警察厅有一位刘勃安 先生,写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街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笔。幸而北平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
    北平,不比十里洋场,人民的心理比较保守,沾染的洋习较少较慢。东交民巷是特殊区域,里面的马路特别平,里面的路灯特别亮,里面的楼房特别高,里面打扫得特别干净,但是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北平人却能视若无睹,见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对这一块自感优越的地方投以艳羡眼光,只有二毛子准洋鬼子才直眉瞪眼的往里面钻。地道的北平人,提着笼子架着鸟,宁可到城根儿去蹓跶,也不肯轻易踱进那一块瞧着令人生气的地方。
    北平没有逛街之一说。一般说来,街上没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铺子没有窗橱,因为殷实的商家都讲究“良贾深藏若虚”,好东西不能摆在外面,而且买东西都讲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着在街上浪荡。要散步么,到公园北海太庙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闲逛,当心车撞,当心泥塘,当心踩一脚屎!要消磨时间么,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处,在街上溜馊腿最不是办法。当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闲来无事偶然到街头看看,热闹之中带着悠闲也满有趣。有购书癖的人,到了琉璃厂,从厂东门到厂西门可以消磨整个半天,单是那些匾额招牌就够欣赏许久,一家书铺挨着一家书铺,掌柜的肃客进人后柜,翻看各种图书版本,那真是一种享受。
    北平的市容,在进步,也在退步。进步的是物质建设,诸如马路行人道的拓宽与铺平是,退步的是北平特有的情调与气氛逐渐消失褪色了。天下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北平岂能是例外?
 
27、芦沟晓月(节选)  王统照    “苍凉自是长安日,呜咽原非陇头水。”
   这是清代诗人咏卢沟桥的佳句,也许,长安日与陇头水六字有过分的古典气息,读去有点碍口?但,如果你们明了这六个字的来源,用联想与想象的力量凑合起,提示起这地方的环境,风物,以及历代的变化,你自然感到像这样“古典”的应用确能增加卢沟桥的伟大与美丽。
   打开一本详明的地图,从现在的河北省、清代的京兆区域里你可找得那条历史上著名的桑干河。在外古的战史上,在多少吊古伤今的诗人的笔下,桑干河三字并不生疏。但,说到治水,隰水,灅水这三个专名,似乎就不是一般人所知了。还有,凡到过北平的人,谁不记得北平城外的永定河,——即不记得永定河,而外城的正南门,永定门,大概可说是“无人不晓”罢。我虽不来与大家谈考证,讲水经,因为要叙叙卢沟桥,却不能不谈到桥下的水流。
   治水,隰水,灅水以及俗名的永定河,其实都是那一道河流,——桑干。
   还有,河名不甚生疏,而在普通地理书上不大注意的是另外一道大流,——浑河。浑河源出浑源,距离著名的恒山不远,水色浑浊,所以又有小黄河之称。在山西境内已经混入桑干河,经怀仁,大同,委弯曲折,至河北的怀来县。向东南流入长城,在昌平县境的大山中如黄龙似地转入宛平县境,二百多里,才到这条巨大雄壮的古桥下。
   原非陇头水,是不错的,这桥下的汤汤流水,原是桑干与浑河的合流;也就是所谓治水,隰水,灅水,永定河与浑河,小黄河,黑水河(浑河的俗名)的合流。
   桥工的建造既不在北宋时代,也不开始于蒙古人的占据北平。金人与南宋南北相争时,于大定二十九年六月方将这河上的木桥换了,用石料造成。这是见之于金代的诏书,据说:“明昌二年三月桥成,敕命名广利,并建东西廊以便旅客。”
   马哥波罗来游中国,服官于元代的初年时,他已看见这雄伟的工程,曾在他的游记里赞美过。
   经过元明两代都有重修,但以正统九年的加工比较伟大,桥上的石栏,石狮,大约都是这一次重修的成绩。清代对此桥的大工役也有数次,乾隆十七年与五十年两次的动工,确为此桥增色不少。
  “东西长六十六丈,南北宽二丈四尺,两栏宽二尺四寸,石栏一百四十,桥孔十有一,第六孔适当河之中流。”
   按清乾隆五十年重修的统计,对此桥的长短大小有此说明,使人(没有到过的)可以想象它的雄壮。
   
 
28、北平  李健吾     北平的城像一个凸字,也像一辆铁甲车。平剧《梅龙镇》里面,明朝的正德皇帝用一个比喻说到他的住所,大意是:大圈圈套着一个小圈圈,小圈圈又套着一个小圈圈。所谓大圈圈,就是北平的外城,凸字的下半截;所谓小圈圈,就是北平的内城,凸字的上半截,城虽说分做内外,并不是圈圈,也并没有谁圈着谁。只有那个小而又小的圈圈,的确套在内城的中心,通常另有一个尊贵的名称,叫做紫禁城。
    紫禁城又有一大一小:小的是禁城,里面住着一个皇帝,现在没有了皇帝,通常叫做故宫;大的是皇城,或者黄城,因为墙是土红色,仿佛庙宇的墙垣,其实颜色不是黄的,也不是紫的。
    北平的美倒也不在这些里里外外的城堞。城楼大半做了鸽子窝,砖缝布满了荆棘,一个过去的世纪静静摆在你的眼前。
    要想领略北平的美,最好是坐飞机来一个鸟瞰。否则站在禁城的午门上面,瞭望一下四野也就成了。一片绿意,我这个“野”字用的并不过分。房子隐隐呈现在枝叶下面,街道像似一条一条细流,粼粼散开,匀整而不单调,映着红墙碧瓦,仿佛一幅古色古香的锦缎金绿的底子。街道做成灰色的方格,有红花碧梗点缀。
    外城天坛的祈年殿挡住你西南的视线。繁华平广的前门大街就从正阳门开始,笔直向南,好像通到中国的心脏。往东南望去,有一片阡陌,中间峙立着一座馆阁,便是过往诗人凭吊的陶然亭。从西到北,远处是绵延的西山,近处是白塔两座,遥遥承住晴空。正北有崇祯皇帝殉难的景山。东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触目的建筑,但是那些树,你分不清它们是道貌岸然的松柏,还是摇曳多姿的柳槐,你也辨不出它们的岁月粗细。只是绿,不像巴黎绿的那样修饬,也不像巴黎那样压在高楼巨厦的两翼,漫空排去,家家有树,家家有树为荫,而绿海油然,三海和护城河的水色浮光,倒像或大或小的画舫了。
    最后你不妨漫步踱上金鳌玉栋桥,站在上面,你会忘记一切……一切是美。
替代夏天的绿树,有冬天的白雪。
    灰色的是北平的风沙。它给你带来漠北的呼吸,骆驼的铃铛,挣扎的提示。尘土让你回到现实,胡同却是一部传奇。听听那些胡同的名字!恐怖的有鬼门关,可笑的有羊尾巴胡同,浪漫的有百花深处。
    住久了北平,风沙也是清静。这里没有古刹的幽沉,租界的喧嚣,年轻人宜于读书,老年人便于休养。壮年人离开这里,走向人世的战场。失败了回来,它安慰你;胜利了回来,它把你需要的安逸给你。但是壮年的时候,你不要到这里来,你一不小心,它会吸了你去。它是一个摇篮,也是一座坟墓。每一个人有一个故乡。北平是你的第二故乡,你精神的归宿,所以是一个理想的故乡。
    它属于人人,好比它大方的语言,是全中国的。所以我们不能没有它,它是中国和平的征象。
 
29、再怀北平  陆晶清     我出生的地方是云南,北平当然不能算作我的故乡。可是说实话,我怀念北平,却有甚于故乡。不论是流浪到天涯或是地角,自然景物和四季的替转,都常使我记起了北平,陷在很深的往事回忆中。离开北平十余年了,这一长串日子不曾淡薄我对北平的爱恋,常常都想着“何时能归去?”我已决定北平为最后的归宿地。
    北平无世俗之美,北平无新兴都市高楼插天的伟大,北平久已像一个衰落的大家,虽然失去了煊赫,却还保留些不平凡。北平的风俗,北平的景物,都能警惕一些习惯于模糊自己的国籍的人,信爱自己的国家,维护自己国家一部悠久历史。过去曾有人以为北平“老”而可弃,也有人列北平为“腐化”地区。“老”,不能算为有罪,“腐化”,也咎不在北平本身。许多新到不像国有的城市,所表现的腐化和罪恶常远甚于北平。
    最近又引我想念北平的原因是:一位寄居在美国的朋友,为着要写一篇纪念文,远道来信问我当年北平“红楼”中的生活和一些人物。同时,另一位来自大陆的“红楼”旧友,她留居海外已过十年,特别地想念她北平的家,见面就谈北平。日前陪她从伦敦到牛津,再从牛津回到伦敦,往回四小时的旅程,我们的话题不曾离开北平。我们细细地对诉北平往事,我们互相引诱着神游北平;赏中央公园的芍药,听城南公园的蝉声,中南海泛舟,北海步月,西山骑驴探红叶,陶然亭畔哭评梅墓,这些游乐虽难料何日再现,但当年留下的印象至今犹鲜明。
    截至今天,我还能清楚的记起二十年前初到北平那一日的事。那时我真是一个由僻乡进城的“乡大姐”,从昆明到北平,是由父亲委托一家旧式旅行社“包运”,沿途行动,都由那旅行社分站照应的人支配。虽然还有四位同伴,但他们也和我一样的把“上京”看作探南北极险。我们到达北平时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因为无人接车,在车站彷徨时得到“高升老栈”的一位“伙计”的照应,是他引我们出了站,是他把我们人带行李装进一辆骡车,然后摇摇晃晃运到距车站不远的西河沿。“高升老栈”是像你读过的许多小说中所描写的前世纪的北方旅店一样,一切都“古”,从房子到人物。记得为了我是“堂客”,还劳烦老板娘出场照应一番,指点我许多关于女人的事。那天清早我们从天津上车时就没有吃早餐,进了栈便先要吃,可是已过了午饭时间,厨房“封火”,不能为我们再“开”。多谢那位飘着尺许长银须的老板,他吩咐伙计,替我们到对面面馆,代买了五碗打卤面,一盘热馒头,大家都吃得很香。肚子填饱之后,谁都感觉住在“高升老桟”不安,才向老板请教了怎样打电话到云南会馆找同乡。一会儿,几位已经是大学“学员”的老北平到了“高升老栈”,见面就称我们为“老憨”,笑我们住“高升老栈”,笑我们坐骡车。幸而我们各人的行李都不曾打开,便不再停留,付了账就走,直奔教场头条云南北馆,那是云南“留京”学生的大本营。两院平房,共有十余间住屋,容纳了几十个“离家万里”,到北平“深造”的青年男女。另有一间大厅匾曰:“礼堂”,那是集会时的会场,日常的自修室并游艺室,厅内有桌,有椅,几个书架上还有由大家捐凑的书,夜间有灯,冬季有火,每日在规定的“休息”时间,在那里可以打乒乓球,着棋,可以扯胡琴唱“京戏”。云南北馆像学校的宿舍,又是一个合组的大家庭。只要提着箱子和铺盖卷走进了那两扇朱漆大门,找到一个铺位,便像到了家,每月付几元钱,包每日三餐,虽不算好,总可以吃饱,要茶要水,尽管高声叫“茶房”,有一时期云南北馆内还能常请到名流学者讲 演,算是教场头条胡同中文化最高的地方。就在我初到北平的那天,蒙几位同乡“老北平”的引导,逛了中央公园,东安市场,吃过润明楼的锅贴和小米粥。晚间从王府井大街一直走出宣武门回会馆,在新月繁星下,我首次认识北平的美,北平的伟大。天安门静肃庄严的夜景有何处及得?长安街的夹道浓荫不会逊于巴黎凯旋门内那两排梧桐,负重晚归的骆驼,小胡同中清脆的梆声,都是画,是诗。就从那时起我便爱北平直到今天,将至永远!
 
30、芦沟桥的狮子  谢冰莹     芦沟桥,中国抗战的发源地,是多么响亮而神圣的名词!不但在中国连初小一年级的学生都知道它,即在国外也无人不晓。它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愿将这些印象介绍给没有到过芦沟桥而向往芦沟桥的人们。
芦沟桥在北平广安门外的西南二十余里。车子出了广安门,就是一片广漠的田野,沿着公路,有一条清澈可爱的溪流,溪边种着一排杨柳,溪水里游泳着一群小鸭。那些弯弯曲曲的小溪,如果稍微宽一点,水上再浮着几只小画艇,简直像扬州的瘦西湖。
    车子飞快地朝向西南的方向走去,不到十分钟便进了宛平县。在抗战的血史上,这也是个最可纪念的地方,当敌人用大炮轰击宛平时,不知牺牲了多少战士和民众。这里非常萧条,因为县政府已移至长辛店去了,四十几间破旧不堪的铺面,里面空空洞洞,使人感到一种战后的凄凉。在这里仅仅停了半小时,又继续前进,司机开足了马力,不到一刻钟,便到了举世闻名的芦沟桥。
    这是我国的伟大工程,也是燕京八大景之一;不但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也是有名的大石桥。桥长二百四十步,下分十一个大洞,两旁各有一百四十二根石栏雕柱;每一根石柱上,蹲着一个大石狮子,大狮的身上,有的背着三个小狮,有的手里抱一个,胸前伏一个,脚底下踩一个。每个狮子的形态或仰或卧,或笑或怒,都各有不同,惟妙惟肖。到了这里,你不能不佩服我国古时艺术的精巧,细致,伟大!许多人都说芦沟桥的狮子数不清,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它数清,于是和海澜相约,每人数一边,而且用笔在纸上标明大狮子若干,小狮子若干,最后把我们俩人所数的加起来大小共有三百三十二个。我负责数左边,大狮子一百四十二个,小狮子六十六个,问起海澜是否没有数错,她说:“看得见的小獅子都数上了,但并没弄清楚大狮子多少个,小狮子多少个。”
   “那么,还有大狮子背上的小狮子呢?”
   “呀!没有,没有,我简直不知道它的背上还有小狮子呢。”她急得直跺脚,我也承认没有十分数正确,因为年代太久,又经过不少人的抚摸,和风霜雨雪的摧残,所以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我也数掉了许多背上的小狮,究竟有多少个呢?连我也回答不出来。
    桥的两端,都有一个大石狮,一个大乌龟驮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修建芦沟桥的年代及历史。还有四根石柱,上面雕刻着四条龙,里面有一块大碑,刻着乾隆皇帝的御笔:“芦沟晓月”四个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字。这桥创建于金世宗大定二十九年,落成于章宗明昌三年。在平汉铁路没有修筑以前,这里是出人京门的要道,后来平汉路通了,就冷落起来,直到民国二十六年的七月七日,敌人在芦沟桥畔的拱极城放了第一枪后,于是芦沟桥的名字,从此震撼了整个的世界。由它而引起的神圣抗战,在我国的革命史上写下了最光荣的一页!芦沟桥的光辉,如同日月一般灿烂!
    我静静地站在桥头,俯视着桥下的流水,是这样黄浊而稍带深红色,因为有高坡的缘故,水流得特别急,也特别大。这红水似乎象征着战士们的鲜血,那咆哮的急流声,象征着当年战士们冲锋杀敌的呐喊;那滚滚的浪涛,是这样一个挨一个地流着;那漩涡,也像有机器在引导着似的迅速地旋转着,波涛与漩涡在互相地搏斗,互相地冲击。越看得久,越觉得紧张,可怕,好像自己立刻要掉下河去卷入漩涡里,于是我有点胆怯起来,连忙走上桥去。
    也许因为年代太久的缘故吧?桥上铺着的木板,只要遇到有汽车或骡车走过,马上便摇摆起来,桥上的狮子有好几个被子弹打坏了的,都换上了新的;再过去,有一条小石桥,司机就在这里等待我们去长辛店。
    我一个人故意走在最后,慢慢地走,心里想着二十六年的“七七”,这桥上该是多么悲壮!不知有多少战士在这里倒下了,尸体滚在河里,鲜血染红了河流。如今我们从这里踏过,有几个人曾想到我们的足迹会踏着战士们当日的血迹?会踏着战士们当日的头颅?有几个人会忏悔抗战以来他做了昧天良,丧心害理,对不起已死烈士的事?
    芦沟桥,这响亮而神圣的名词,它永远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永远地烙印在每个中华儿女的脑中。
 
31、北平之恋(节选)  谢冰莹     凡是到过北平的人,没有不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离开北平以后,没有不常常怀念她的。
    北平,好像是每个人的恋人;又像是每个人的母亲,她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吸引着每个从外省来的游子。住在北平时还不觉得怎样,一旦离开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她来。无论跑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北平的好,这原因,概括起来,不外乎下面两点:
    第一,故都的风景太美了!不但颐和园、景山、太庙、中南海、北海、中山公园、故宫博物院、天坛、地坛……这些历史上的古迹名胜又伟大又壮观,使每个游客心胸开朗,流连忘返;而且整个的北平市,就像一所大公园,遍地有树,处处有花;每一家院子里,不论贫的富的,总栽得有几棵树,几盆花。房子的排列又是那么整齐,小巧。那些四合院的房子看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很复杂;房子里面还有套房,大院子里面还有小院子,小院的后面还有花园。比较讲究点的院子,里面有假山,有回廊,有奇花异木;再加上几套古色古香的家具,点缀得客厅里特别幽静,古雅,所以谁都说北平最适宜住家。在胡同里的小院子里,你和孩子们一家过得很清静,很舒服,绝对没有人来打扰你;即使住在闹市附近,也没有那么多的车马声,传进你的耳鼓。
    还有第二个原因:北平的风俗人情特别淳朴,没有上海、南京一带的喧闹,繁华;也没有青岛、苏杭一带的贵族化。在外表上,她是个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君子;在内心里,她像一个娉婷少女,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但并不表现在外面。她生来和蔼诚恳,忠实检朴。我爱北平等于爱我的故乡;甚至觉得北平每一个名胜古迹,每一条胡同街道,都特别富有诱惑性似的;也许这是我的偏见,而“北平真好!”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
    没有到过北平的人,你如果和他谈及北平,他总要感到遗憾地回答你:“真可惜,我还没有到过北平”;或者说“胜利以后,我一定到北平去看看。”
朋友,看了上面那些我恭维北平的话,也许你还不感到满足,那么我再举几个例子在下面吧:
    你初到北平,下了火车,假若没有朋友来车站迎接你的话,那么第一个和你发生关系的,是头戴红帽子,身穿蓝背心的脚夫。出了车站,你得雇车;要是遇着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对于街道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你必定停车去问警察。提起北平的警察,真是有口皆碑,谁都说他们是全国最有礼貌,最热心服务的模范警察;不信,你且耐烦地去找一本初小的第五册国文常识课本来看,第十四课就是《警察是好朋友》,里面写着北平的警察如何客气,如何叫你不感觉麻烦。你向他询问道路时,他会用手仔细地指给你向东向西;甚至告诉你,走多少步,有一间卖香烟的小店;再往西拐,是一家理发店;再往南拐,穿过什么胡同,就是××胡同;倘若老太太们向他问路,而且正遇着他不在站岗,他也许还要陪她走一段路,一直把她送到目的地为止。
    至于他们查户口的时候,更有礼貌了。他们来到你的门口,轻轻地敲着门环,你没有听见,他再轻轻地敲几声,绝对不着急,不发脾气;他们进了你的院子,就站在那里微笑着向你问话;如果不是遇着大雨天,他绝不跑进你的客厅去的。你敬他香烟,他不抽;你给他倒茶,他也不喝,问完了他所要问的话,看完了他所要看的户口名薄册,主人盖好了章,他又谦恭地微笑着走了,临走时还像一个客人似的连声向主人说“打扰了!打扰了!”
    因此,住在北平的人没有惧怕警察的;他们好像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但当他站在十字路口,手拿着指挥棍在执行勤务的时候,他是严厉的,认真的,丝毫也不讲私情,只讲道理。北平的警察岗位很少,可是,谁都守法,依着红绿类的指示或停止,或前进。西长安街和府石街口的十字路口有警察指挥楼一座,高高地悬在半空,交通警察坐在里面。我常常想:万一汽车压伤了人,等他下来,那凶手不知跑了几里了;然而你毋须杞人忧天,在北平绝不像在别处一样,一年之内难得有一两次车祸的;尤其不会有从车上把活人摔死的司机。好了,现在我再换一个题目,来谈谈风景吧。
    秋天在北平是最适宜于游人享乐的季节,没有风,没有雨,太阳整天暖融融地照着;苍穹是那么高,那么澄清;浅灰的云,追逐着雪白的云,有时像在缓缓地散步,有时又像在相互拥抱。中午的太阳虽然也会晒得少女的脸上,泛起两朵红霞;一到傍晚,一阵阵凉风吹来,使你感到又舒服,又有点微寒。
    漪澜堂和五龙亭以及沿着北海边的茶座,一到晚饭后,游客使坐满了。他们有的陪着女友;有的带着全家大小,有的邀集二三知己,安静地坐着,慢慢地喝着龙井香片,吃着北平特有的点心碗豆糕,蜜枣,或者油炸花生;他们的态度是那么清闲,心境是那么宁静。年轻的男女们,老喜欢驾一叶扁舟,漫游于北海之上;微风轻摇着荷叶,发出索索的响声,小鱼在碧绿的水里跳跃着;有时,小舟驶进了莲花丛里,人像在画图中,多么绮丽的风景!
    
    
 
32、京白  黄裳     以前曾经有人称话剧为“道白剧”。如果狭义地说来,这个定义倒是不错的。尤其是,有些小戏,结构简单,没有什么太深的意义,讨好全在演出者语言的技巧,由此想到话剧的语言问题,又想到旧剧中的京白,很有一些话想说。
    旧戏中的京白,普通是小丑、花旦,用得最多,有时老生,花面,小生……也间或在韵白之中搀杂两句京白进去,往往能够使人精神一振,觉得这实在大有道理。然而说京白而真能说得好的,却实在甚少甚少。
    四大名旦之中,程砚秋不大说京白,即偶尔唱两出 《能仁寺》之类也不见精彩。梅兰芳雍容华贵,京白极好。我当面听他说普通话,居然也嗓子细得比女人还要细,出语更是委婉。如在台上,更加意一描摩,其妙可想。梅的代表作大约可推《四郎探母》的公主了。身份是天潢贵胄,又是盈盈少妇,梳两扮头,穿旗袍,着高底鞋,那真是绝代风华,更加他的甜而娇的口吻,听戏时真可享受一种不可言说的感印,美极了。
    荀慧生的小姑娘戏绝美,如《大英节烈》、《得意缘》之类,声口如画,而绝对不是大家闺秀,其京白甜而细碎而糯,又是一种风光。后辈得传其妙者不见有人,毛世来也还不错。
    小翠花的京白,又是另一路,如市井妇人,倚门思夫,说年纪大约在三十左右,已非小姑娘,或竟是半老的徐娘,话语中间自然更多一种深沉爽辣(这两个形容词看来有些矛盾,然而确是如此),我想欣赏这一类白口的大约是年纪稍大的人。
    这三种不同的京白,大约可以代表了京戏中的女人。自然还有一种,如盖三省所演之禁婆(《金锁记》)、 芙蓉草所演《法门寺》中的刘媒婆,与《四郎探母》中的萧太后,然而这毕竟所占的比重较小而较不重要了。
    有人说这种京白非北京土著不办。我以为也未必尽然。纯粹的京片子是颇讨厌的,大约只有小丑可用,其“贫”,可以助小丑的描绘性格,然而铁镜公主或何玉凤出此口吻则不免恶形。
    从此又想到“国语问题”,一种揉合了京白与吴语或别地方言的所谓新国语,大约可以认为最合“标准”也许是有道理的。
    话剧演员中自然有不少北方人,然而以南人学北语者更多,然而他们大抵不大喜欢研究京白,以致所说的对白有时非驴非马,使人听之气沮,此种现象在国产电 影中尤为显著。我不是说演戏非先学标准的京片子不可,然而这毕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佐临先生是天津人,他导演起来大约满口“天津卫”,有时我觉得“天津卫”是颇合乎幽默条件的,佐临先生善导喜剧,这里面大可加一些说“卫嘴子”的朋友,在形象化的一点上讲来,或可大有效果,也未可知欤!
 
33、五月的北平(节选)  张恨水     能够代表东方建筑美的城市,在世界上,除了北平,恐怕难找第二处了。描写北平的文字,由国文到外国文,由元代到今日,那是太多了,要把这些文字抄写下来,随便也可以出百万言的专书。现在要说北平,那真是一部廿四史,无从说起。若写北平的人物,就以目前而论,由文艺到科学,由最崇高的学者到雕虫小技的绝世能手,这个城圈子里,也俯拾即是,要一一介绍,也是不可能。北平这个城,特别能吸收有学问、有技巧的人才,宁可在北平为静止得到生活无告的程度,他们不肯离开。不要名,也不要钱,就是这样穷困着下去。这实在是件怪事。你又叫我写哪一位才让圈子里的人过瘾呢?
  静的不好写,动的也不好写,现在是五月(旧的历法和四月),我们还是写点五月的眼前景物吧。北平的五月,那是一年里的黄金时代。任何树木,都发生了嫩绿的叶子,处处是绿荫满地。卖芍药花的担子,天天摆在十字街头。洋槐树开着其白如雪的花,在绿叶上一球球的顶着。街,人家院落里,随处可见。柳絮飘着雪花,在冷静的胡同里飞。枣树也开花了;在人家的白粉墙头,送出兰花的香味。北平春季多风,但到五月,风季就过去了(今年春季无风)。市民开始穿起夹衣,在不暖的阳光里走。北平的公园,既多又大。只要你有工夫,花不成其为数目的票价,亦可以在锦天铺地,雕栏玉砌的地方消磨一半天。
  照着上面所谈,这范围还是太广,像看《四库全书》一样。虽然只成个提要,也觉得应接不暇。让我来缩小范围,只谈一个中人之家吧。北平的房子,大慨都是四合院。这个院子,就可以雄视全国建筑。洋楼带花园,这是最令人羡慕的新式住房。可是在北平人看来,那太不算一回事了。北平所谓大宅门,哪家不是七八上下十个院子?哪个院子里不是花果扶疏?这且不谈,就是中产之家,除了大院一个,总还有一两个小院相配合。这些院子里,除了石榴树、金鱼缸,到了春深,家家由屋里度过寒冬搬出来。而院子里的树木,如丁香、西府海棠、藤萝架、葡萄架、垂柳、洋槐、刺槐、枣树、榆树、山桃、珍珠粤、榆叶梅,也都成人家普通的栽植物,这时,都次第的开过花了。尤其槐树,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种人家,到处都栽着有。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巅,对北平城作个鸟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参差在绿海里。这绿海就大部分是槐树造成的。
  洋槐传到北平,似乎不出五十年。所以这类树,树木虽也有高到五六丈的,都是树干还不十分粗。刺槐却是北平的土产,树兜可以合抱,而树身高到十丈的,那也很是平常。洋槐是树叶子一绿就开花,正在五月,花是成球的开着,串子不长,远望有些像南方的白绣球。刺槐是七月开花,都是一串串有刺,像藤萝(南方叫紫藤),不过是白色的而已。洋槐香浓,刺槐不大香,所以五月里草绿油油的季节,洋槐开花,最是凑趣。
   
 
34、年味忆燕都  张恨水     旧历年快到了,让人想起燕都的过年风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说过,北平令人留恋之处,就在那壮丽的建筑,和那历史悠久的安逸习惯。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诞,中国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却在过年。而北平人士之过年,尤其有味。有钱的主儿,自然有各种办法,而穷人买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顿白菜馅饺子,全家闹他一个饱,也可以把忧愁丢开,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时。人生这样子过去是对的,我就乐意永远在北平过年的。 
  我先提一件事,以见北平人过年趣味之浓。远在阴历七八月,小住家儿的就开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种油炸白面条,外涂蜜糖的食物。这糖面条儿堆架起来,像一座宝塔,塔顶上插上一面小红纸旗儿。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几两。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经济情形怎样。在祖先佛爷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个打字云者,乃打会转出来的名词。就是有专门做这生意的小贩,在七八月间起,向小住家儿的,按月份收定钱,到年终拿满价额交货。这么一点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见他们年味之浓了。因此,一跨进十二月的门,廊房头条的绢灯铺,花儿市扎年花儿的,开始悬出他们的货。天津杨柳青出品的年画儿,也就有人整大批的运到北平来。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墙,或者有一段空走廊,卖年画儿的,就在哪里开着画展。东西南城的各处庙会,每到会期也更形热闹。由城市里人需要的东西,到市郊乡下的需要的东西,全换了个样,全换着与过年有关的。由腊八吃腊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过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浓厚。十五以后,全市纸张店里,悬出了红纸桃符,写春联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风的街檐下,摆出了写字摊子。送灶的关东糖瓜大筐子陈列出来,跟着干果子铺、糕饼铺,在玻璃门里大篮、小篓陈列上中下三等的杂拌儿。打糖锣儿的,来得更起劲。他的担子上,换了适合小孩子抢着过年的口味,冲天子儿,炮打灯、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枪,挑着四处串胡同。小孩一听锣声,便包围了那担子。所以无论在新来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转,就会觉到年又快过完了。 
  北平是容纳着任何一省籍贯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兴两县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怜的。但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会传染了许多迎时过节的嗜好,而且越久传染越深。我在北平约摸过了十六七个年,因之尽管忧患余生,冲淡不了我对北平年味的回忆。自然,现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几的年味存在,而这也就越让我回忆着了。
 
35、半城宫墙半城树 刘心武那年八岁,刚到北京不久,父亲带我去玩,坐的人力车,父亲把我搂坐在他怀中,转过沙滩,接近景山和神武门时,我忽然挣着身子大叫起来:“爸!爸!”车夫惊讶地扭回头,父亲则紧紧地把我搂定,都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其实,我只是被眼前呈现出的景象惊住了。八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四川,先在成都后在重庆,到北京的头两个月一直活动在胡同四合院里,那天是父亲头一回带我外出来到北京的宫殿与园林面前,当时我的心理与感情反应是本能的,不能用语言表达,只能是狂热地高叫:“爸!爸!”    
再后来,少年时期,看到一首吟北京的诗,题目和别的内容很快全忘记了,单记得其中的一句“半城宫墙半城树”。这七个字实在传神。我八岁时正是被这七个字所概括的北京之美所震慑。元代以前且不去说,明清两代的北京,其城市之美,从色彩上说,所突出的,就是红·黄·绿,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浓绿的松柏及其它树木,在蓝天下绘制出动人心魄的画卷。也许有人会说,不,北京过去围裹它的城墙,以及大片的胡同四合院,其色彩主调是青灰色的。这说法也不错。但城墙好比一本精装书的封面封底和书脊,正文的色彩应该看里面。胡同四合院诚然有着青灰基调的外观,却被巍峨的宫殿坛庙建筑和高大的乔木掩映,而北京城的中轴线上所耸起的若干制高点,如正阳门、天安门、端门、午门、紫禁城三大殿、神武门、景山、鼓楼、钟楼等等,也都突出着红·黄·绿这“三元色”。
    那时北京的建筑是平面发展,不仅胡同四合院之美要进入其内部朝平面方向欣赏,就是弘大的王府,光从外面看,也不过是青灰的砖墙厚些高些,必须进到里面,才会发现绚丽的色彩、精致的装饰、优雅的生活,原来都包含在了其中。
近二十多年,尤其是近十年,北京城市面貌变化很大。有人说真是非常地现代化了。究竟什么是现代化?那是不是就等于西方化,欧美化?前些天我到机场接来一位朋友,他带着生于加拿大的小儿子,我们从面貌跟西方一般机场别无二致的天竺机场出来,乘出租车沿高速公路前往他们预订的宾馆,那公路也非常地“一体化”,所有的标识牌的大小、颜色,上面所绘符号,跟加拿大没有任何差别,而且也都有英文,唯一区别也就是加上了汉字。一路上从车窗看到许多西方式的大楼房。到了那完全西方化的五星级酒店,进了甚至比一般加拿大旅馆更显出“与国际接轨”的标准间,朋友的孩子,也恰好是八岁,大声地叫“爹地,爹地”,神态令我想起八岁时在那人力车上的自己,他是怎样的心理呢?父亲问他,他倒说出来了:“爹地,我们什么时候到北京?”
    北京毕竟还是北京。后来我陪朋友父子游北京,在紫禁城、雍和宫、东岳庙、颐和园、长城……他们看到了与加拿大绝对不同的北京。但这许多仍保持着传统北京风貌的地方,仿佛是些钢筋混凝土森林里的绿洲,被“世界一体化”景象围裹的“保留地”。我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对北京的旧城改造,特别是危旧胡同四合院的更新,我并没有站到“一点儿也不能拆”的立场上,我能理解那些危旧房屋里的平民改善居住条件的诉求,也能体谅社会生活组织者面对难题在求证与实践上的艰难;规划部门划定了二十三片胡同四合院为旧城保护区,这很好;在菊儿胡同那样的地方,由建筑大师吴良镛先生以“有机更新”理念主持了四合院改造的试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予了褒奖,确实算得有益的尝试;近年来,更投资建成了皇城根遗址公园、菖蒲河公园、明城墙遗址公园……作出了将传统的北京与当代的北京加以融通的努力。好处要说好。难处大家想办法。愿有更多人士加入到维护北京传统审美意蕴的行列中!
 
36、风筝  鲁迅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它,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旧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
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几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37、老北京的吆喝   戎文佐   
老北京沿街叫卖的小贩,其吆喝声清脆婉转、抑扬顿挫,尤其是应时各货的吆喝声,更为悦耳,有着明显的自身特征,即功利性、音乐性和时间性。
老北京的吆喝,其功利性非常明确。如卖西瓜的吆喝:“斗大的西瓜,船儿大的块哎!”以西瓜的外形夸张来招揽顾客,希望把自己的瓜早点儿卖出去。再如卖雪花酪的吆喝:“你要喝,我就盛,解暑代凉的冰激凌!”和“冰儿镇的凌嘞雪花酪,让你喝来你就喝,熟水白糖桂花多!”如此的吆喝,就抓住了儿童的心理,很能吸引儿童。
老北京的吆喝多注重节奏,吆喝起来以两三个音节者为多。比如:卖切糕的吆喝“小枣——切糕”;卖瓜子的吆喝“五香——瓜子”;卖鲤鱼的吆喝“活鲜——鲤鱼”;卖糖三角的吆喝“三角——炸焦”;卖驴肉的吆喝“香烂——驴肉”等。也有的吆喝富于音调变化,如前半较缓、后半急促的“硬面儿——饽饽!”
老北京的吆喝还有着很强的时间性和季节性,如早晨卖烧饼、麻花的,中午卖果子干、玫瑰枣的,晚上卖炸豆腐、硬面饽饽的,一天里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吆喝声。再如,一月卖元宵,二月卖活虾,三月卖鲜鸡蛋,四月卖杏,五月卖粽子,六月卖蜜桃,七月卖葡萄和枣,八月卖豆汁儿,九月卖柿子,十月卖蒲帘子,十一月卖水萝卜,十二月卖关东糖,一年的季节有不同的吆喝声。当然,也有一些像剃头、磨刀、磨剪子、收破烂的吆喝声,通年有之。
 
38、逐梦北京,情凝冰雪      最后一个音符落在冰面上,隋文静、韩聪恰好完成最后一个动作。10月15日,他们演绎了经典曲目《忧愁河上的金桥》,夺得“相约北京”亚洲花样滑冰公开赛双人滑冠军。
    4年前,在芬兰赫尔辛基,“葱桶组合”第一次把世锦赛金牌挂在了脖子上,成为中国第三对获此殊荣的双人滑组合。但在2018年平昌冬奥会上,赛前伤脚已经肿到看不见骨头的隋文静吞下止疼片坚持比赛,与韩聪以0.43分之差屈居亚军。
    没有谁刀枪不入,但可以百炼成钢。这些年,隋文静与韩聪尝尽荣耀与伤痛、喜悦与遗憾,对胜利的渴望却只增不减。韩聪期待着在北京开启新篇章,隋文静更是霸气十足:“北京冬奥会,看我们迸发光芒!”
    冬奥战鼓已咚咚擂响。未来的100天,中国冬奥健儿们将继续抠细节、找问题,进行最后阶段的备战。
    冲刺!这是所有冰雪人发自心底的呐喊。
在2021-2022国际滑联短道速滑世界杯北京站中,平昌冬奥会冠军武大靖率队曾打破北京冬奥会新增项目2000米混合接力世界纪录,并最终夺得冠军。“我将全力以赴迎接北京冬奥会,力争为祖国奉献最精彩的比赛。”
    今年3月,带伤出战的中国自由式滑雪运动员谷爱凌在2021年自由式滑雪世界锦标赛上夺得两金一铜。“参加北京冬奥会对我意义重大,能代表中国参赛更是莫大的荣幸!”
    在北京携手张家口申办冬奥会成功时,冬奥会的109个小项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项目中国此前从未开展过。中国冰雪人把全项目参赛和取得历史最佳成绩作为征战目标,确定了“扩面、固点、精兵、冲刺”的备战方略。6年多来,冰雪运动基础不断夯实,冰雪运动成绩取得飞跃。
    盛会举世瞩目,世界翘首以待。
    国际奥委会副主席、澳大利亚奥委会主席约翰·科茨介绍,澳大利亚奥委会将派41名运动员参加北京冬奥会,残奥委会将派9名运动员和2名向导参加冬残奥会。英国奥委会10月14日公布了首批参加冬奥会的运动员名单。34岁的英国选手格雷格·卢瑟福德正积极探索“跨界”。他是伦敦奥运会男子跳远冠军,目前正跟随英国雪车队一起训练。“我知道多数人会觉得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在自己从未参与过的项目赢得奥运奖牌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希望创造历史。”
    奥地利雪橇队主教练勒·弗里德尔期待队伍在冬奥会勇创佳绩:“我们希望在冬奥会雪橇4个项目中都力争奖牌。”跳台滑雪强国波兰也雄心勃勃,滑雪协会官员亚当·马维什认为,跳台滑雪队有能力在北京夺得奖牌。
   “和东京奥运会一样,北京冬奥会也将是一届特别的奥运会,今年夏天的经历能让我们带领运动员在最佳状态下向着北京冬奥会进发。”法国奥委会主席布·昂里凯斯对100天后的北京奥运会充满期待。
    同心筑梦,凝心聚力。疫情依然肆虐的今天,世界更加需要奥林匹克。
    2022年2月4日,当北京冬奥会主火炬点燃,当全球冰雪健儿汇聚在五环旗下,中国将兑现对国际社会的庄严承诺,世界将迎来一届“里程碑式的”奥运盛会……
 
39、北京的春节(节选)  老舍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地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和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意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二十三日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论,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人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做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40、放歌新北京 胡贵春   
清晨看北京 金色霞光漫天
国旗在金色中迎风飘扬
天安门在金色中壮观庄严
百年沧桑的前门箭楼啊
成群的鸽哨掠过蓝天
遥望鸟巢 巍峨神奇入云端
水立方的蓝啊浩瀚似海洋
水鸟翩翩舞 雄鹰展翅键
奥运圣火熄灭了 奥运精神依旧灿烂
世纪坛啊雄伟彰显中华民族之魂
大剧院激荡回响世界经典兰色浪漫
再看北京的夜晚
蓝天垂下夜幕 灯的海洋璀璨
十里长安街的华灯 分外壮观
天安门前车轮飞过的灯光似箭
瞬间变换的美 无限延伸
中南海的灯光啊绿树绕红墙
金水桥碧波闪闪 金碎万点
流动在五条环形路的灯光车流
犹如条条流光益彩的项链
立交桥 高架桥灯光点缀万种风情
编织着和谐的美 盛世的强
看京郊
改革开放30年金色的30年
京郊人一步一重天
走进新山新水新农村啊
如诗如画映眼帘
游房山 观北京祖源 世界洞天
住农家 香喷喷的饭菜,别墅式庭院
十渡山水 秀美风光 任你游览
高台蹦极 如鹰展翅 有惊无险
逛延庆 夏日击水妫水河呦
碧波 浪尖穿行 快艇似箭
龙庆峡冬日巧夺天工的冰灯景观
把你带进人间仙境般的梦幻
去平谷 尝一口走出国门的大桃红枣
盛情的主人把你当亲人一般
给你唠绿色养殖 科学种田
新鲜事儿像那满架的葡萄一串串
乐在北京京郊怀柔
这里青山叠翠流水潺潺
山泉养殖的红尊鱼 享誉中外的板栗
养生美食让你回归大自然 流连忘返
别忘了
素有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密云县
它是一处净水净土无害的乐园
情注北京的密云人 无私奉献
为我们输送生命之水源源不断
漫步菖蒲河公园 黄城根遗址公园
林木滴翠 奇石亭阁,红墙古砖
城中心古都风貌靓丽了中轴线
拔地而起的新楼沐浴着碧水蓝天
贯通北京东西的平安大街寓意深远
老百姓传说他是一条神奇的扁担
东挑无公害的瓜果蔬菜鱼鲜
西挑飘香的稻谷清冽甘泉
平安大街金色的九月
世界风情在这里歌舞
友谊的花朵撒下吉祥祝福平安
走进平安大街上的南罗鼓巷
古韵民风 市井民俗 胡同四合院
远方的游客放慢脚步
寻读胡同文化渊源流长的答案
风格别致的夜晚酒吧店铺
光顾常客黑白肤色金发碧眼
复古如旧的前门大街更是抢眼
乘上有轨电车你感觉又回到从前
历经沧桑的老字号,林立的商铺老店
年轻人用笑脸细细品位老北京的历史
白发老者泪眼凝望 流下无声的感叹
北京的地铁
是律动着的一座地下城市景观
走进她 醒目的 乘车指南是她的笑脸
等候她 如约而至准时准点
她脚步长 健步往返似闪电
拥抱她 换乘站就是她青春的怀抱
给你不一样的感觉 清新舒适 恬静浪漫
首都国际机场一座座崭新航站
托起国门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当第一缕晨光把她尽染
走出过门的人
你会感到她宽容自豪气度不凡
当夜幕降临,银燕落地
她沉浸在灯的海洋 星光的空间
迈进国门的人
你会感到她亲切温暖神圣庄严
放眼望北京啊
北京美不胜收
北京每天在变
百里方圆 百里画卷
百鸟欢唱 百花吐艳
听长安街的钟声
传来美妙 的乐曲
拥抱我们更加美好的明天
 
41、北京   牧月童·大漠兰     
北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北京不是你看见的那么直白
古老的北京是一本大书
是一件锃亮的瓷器
是一页光滑的瓦片
是一棵粗大的槐树
是一条暗流涌动的护城河
古老的北京
是一条幽静的胡同
是一口清香的大碗茶
是一段飘飘欲仙的戏曲
是一串红红的冰糖葫芦
是一声拐了弯又拉直的叫卖
是一枚深藏不露的玉玺
古老的北京
是一条叫烟袋斜街
一条叫手帕口一条叫大栅栏
一个叫天桥一个叫王府井
一个叫琉璃厂
一个叫柏林寺的地名
(注:先有柏林寺,后有北京城之说。)
古老的北京
是一辆祥子的人力车
日日夜夜旋转在什刹海的岸上
古老的北京
是一卷“兼收并蓄的满汉全席文化”
(注:周涛《游牧天山》语。)
今天的北京
在高楼大厦间矗立着
在高科技中提升着
在信息化中传递着
在地铁、高铁里穿梭着
在车流声中旋转着
在匆匆忙忙的行人间移动着
今天的北京
在政府文件里排列着
在人民的呼声里调整着
在春节联欢晚会里欢笑着
在《同一首歌》声中传唱着
在奥林匹克的赛场上拼搏着
在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式里高呼着
 
北京
站在你的故宫
我就是一尊小泥人
站在你的长城
我就是你的守护神
北京
你的大是——大地的大
你的深是——蓝天的深
你的情是——民族的情
 
北京呀
你高大精深的风采
是历史的
是人民的
是未来中国立足于世界强国之林的资本
北京
我们深深地爱着你
你的一滴水
你的一朵花
你的厚重
你的博大
 
42、读北京  阿紫    
每个人
都有这样的梦想
在美丽的天安门广场
和五十六个民族的兄弟姐妹
一同仰望
仰望
五星红旗高高升起
深情地说出
北京北京,我爱你
北京,我爱你
我在远古的月光下
读周口店的北京人
从摸索的爬行
到坚定的直立
读用自然之火
创造的
征服自然的伟大奇迹
北京,我爱你
我在岁月的风雨里
读燕、辽、金、
读元、明、清
读三千年的祥光瑞气
读六朝古都的波澜壮阔
云落云起
北京 ,我爱你
我在紫禁城的红墙内
读你的气势宏伟
庄严绚丽
我在紫禁城的红墙外
读你的胡同儿、四合院儿
读那熟悉的儿话音
读那嘘寒问暖的邻里
北京,我爱你
读四九城的焦圈豆汁儿
读鼻烟壶里春秋演绎
读孩子们手里的兔爷毛猴
读锣鼓经里的脸谱、西皮、二黄的国粹京剧
你听
那一曲曲的《满江红》《铡美案》
你看
那一段段的《借东风》《千里走单骑》
京韵
千回百转
京腔
浩然正气
北京,我爱你
我在圆明园的废墟上
在卢沟桥的枪声里
读山河的破碎
读百姓的哭泣
北京,我爱你
我在五四运动的号角里
读唤醒的中国不再受奴役
我在开国大典的振臂高呼中
读我们英雄的民族
她叫中华
从此
在世界的东方
崛起
北京,我爱你
我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誓言里
读中国人的脊梁
我在天坛、地坛的敬拜中
读社稷的富强和希冀
我在北京欢迎你的笑脸上
读奥运燃烧的火炬
我在四海紧握的手掌中
读一带一路
构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祥和的北京,我爱你
我从燕山之巅
读到未明湖畔
读你春的金黄
读你秋的火红
读你冬的洁白
读你夏的碧绿
盛世的北京,我爱你
读你的爱国
读你的创新
读你的包容
读你的厚德
读你的海纳百川
读你的兼容并蓄
读北京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梦想
在美丽的天安门广场
和五十六个民族的兄弟姐妹
一起歌唱
歌唱
五星红旗高高升起
深情地唱出
北京北京,我爱你
 
43、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44、中轴线  蓝帆
 
大地抬起武威的巨人
七点八公里的中轴线
伸开臂膀舒展豪情
收藏我多少美妙诗篇
时空朝向伟大的紫禁城
绽放南北的中轴线是东方巨人中枢神经
 
滚烫的脉动
静如处子 却安然穿越皇城
众星捧月 两侧雄伟的建筑
任斗转星移 世事变迁
任沧海桑田 始终相伴左右
 
中轴线 你是中国的中
寓意中正 慈悲中庸
轴  你华彩斑斓是民心和建筑的焦点
砥柱栋梁 光明浩荡
华夏江山豪迈的生命线
 
百川归海 万向归一
大美无言 稳如泰山
线  一个中心的外延
媲美地平线 凝聚人心线
十四亿子民情怀一线牵
你笔直的轴线即使倾斜也从不打弯儿
你健硕的肢体牵手昨天 磅礴未来
 
原谅我激动得语塞
不能把中轴线建筑全部用诗歌镶嵌
但我想写首诗  讴歌光照古今的中轴线
你的荣誉堪比银汉星海
你的卓绝如同日月经天
 
天安门 故宫 地安门 景山
午门 正阳门 钟鼓楼 天坛
每组汉字 都是光照古今的词牌
奥林匹克公园
国家体育馆——造型别致的鸟巢
玲珑塔 水立方
你激昂一个民族的前世今生
点燃华夏儿女滚烫的血性
 
中轴线与岁月同延伸
中轴线和祖国共美名
我欣赏你的五光十色
我惊叹你的美妙传说
 
45、雪花和你的衣服一个颜色   宗昊  
北京的雪那么多
每一场
你都爱过
你喜欢雪中的红墙
冰晶下的梅花朵朵
你喜欢华灯初上
碎玉琼花般的昆玉河
今年的雪格外多
每一场
你都错过
你感谢身上的盔甲
包裹住身躯的柔弱
你相信至暗夜色
是黎明曙光前的凯歌
 
你披着雪花的颜色
你扛起天使的职责
你守护着生命
北京的雪
为你唱响春天初始的赞歌
 
46、北京  由月  
我是从那首儿歌里认识你的
天安门和天安门上升起的太阳
是你给我的最初印象
你是我心田里的一颗种子
和我的人生一起启蒙
在神州的风雨中
生根发芽成长
后来
你在我的精神家园里
长成了一座金山
一个灯塔
一轮太阳
一颗明亮的星
我在校园里阅读你
我在田野上仰望你
我在边防线守护你
我在心灵最深处珍藏你
我深深懂得
你是祖国的心脏
你是人民的信仰
你是团结的象征
你是前进的方向
恢宏的天安门广场
是中华儿女的共同向往
人民英雄纪念碑
凝聚着各族人民的深情敬仰
人民大会堂
汇聚着人民的强大力量
神圣的中南海
是人民心中最信赖的地方
每天同太阳一起升起的五星红旗
把首都和祖国一起照亮
十里长街和万里长城
共同沐浴幸福阳光
面对故宫和颐和园的不朽辉煌
你也许会想起圆明园的刻骨痛伤
西方列强的铁蹄
曾几度踏进你的胸膛
最可气你身旁的宛平
竟成了国与国交手的战场
弱国无防
落后挨打的惊世之言
曾被挂着膏药旗的刺刀
深深刺进了你的胸膛
1949年的春风
终于吹散了你心头的雾瘴
金秋十月的心花
盛开在了天安门广场
一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使大地巨变沧桑
燕山从此昂首
永定河从此欢唱
古城变京城
长夜放曙光
一唱雄鸡天下白
喜乐奏万方
在世界的视野里
你前进的步伐像飞一样
一环二环三环
环环拓展
势不可挡
四环五环六环
环环壮丽
无限风光
古长城的神威紧挽着
鸟巢水立方的豪放
中华尊的壮美
手拉着央视大楼的昂扬
望京大厦的绮丽
翘望着大兴机场的奔放
在新时代的辉光里
你就像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
高高升起
满目辉煌
 
47、北京深秋的晚上   舒婷  

夜,漫过路灯的警戒线
去扑灭群星
风跟踪而来,震动了每一片杨树
发出潮水般的喧响
我们也去吧
去争夺天空
或者做一片小叶子
回应森林的歌唱

我不怕在你面前显得弱小
让高速的车阵
把城市的庄严挤垮吧
世界在你的肩后
有一个安全的空隙
车灯戳穿的夜
桔红色的地平线上
我们很孤寂
然而正是我单薄的影子
和你站在一起

当你仅仅是你
我仅仅是我的时候
我们争吵
我们和好
一对古怪的朋友
当你不再是你
我不再是我的时候
我们的手臂之间
没有熔点
没有缺口

假如没有你
假如不是异乡
微雨、落叶、足响
假如不必解释
假如不用设防
路柱、横线、交通棒
假如不见面
假如见面能遗忘
寂静、阴影、悠长

我感觉到:这一刻
正在慢慢消逝
成为往事
成为记忆
你闪耀不定的微笑
浮动在
一层层的泪水里
我感觉到:今夜和明夜
隔着长长的一生
心和心,要跋涉多少岁月
才能在世界那头相聚
我想请求你
站一站。路灯下
我只默默背过脸去

夜色在你身后合拢
你走向夜空
成为一个无解的迷
一颗冰凉的泪点
挂在“永恒”的脸上
躲在我残存的梦中
 
48、定都阁上望北京   张树林  
有山有水
这是我们的家园
有最宽阔的广场
有最宏伟的宫殿
一张世世代代憧憬的蓝图
永远晒不完
 
大厦拔节 在春雨后的晴空
绿草如毡 把生命写入自然
大熊猫悠然地品嚼新鲜的竹叶
颐和园十七孔桥西阳夕照游客流连
城北奥运村亮出民族的名片
西厢一桥飞架向明天起伏蜿蜒
 
中关村科学城键盘向世界敲响
新的“村落”崛起在山顶洞的左岸
五千年的兴衰储满旋转的磁盘
高密度大容量装不下伟大复兴的渴盼
 
还有北京宽阔的公路呵
向西 投入红叶的怀抱温馨浪漫
向东 过通县走天津看港口吞吐日出海面
北上十三皇陵前抚今追昔万千感慨
南下深圳珠海推开窗户打开辽阔的视线
 
哦 这就是北京呵
这就是我的老宅新居前庭后院祖辈传居
这就是我的星际宾馆邀八方朋友月下对酌灯里安眠
接受一盆彼岸国花勤浇水
回赠一朵牡丹在外域的土地上花好月圆
 
站在定都阁上望北京
艳阳下龙腾虎跃人气旺
夜色里灯火通明不夜天
我在阁楼邀日月
定都阁上看明天
 
49、我爱你,北京   高之娃    
我该怎样对你表达此刻的心情
我的故乡,北京
 
如果我是天边的云彩,
最先照亮的是龙骨山的猿人洞
祖先们从洞口遥望东方的黎明
 
如果我是历史学者
我将从琉璃河的西周燕都遗址
展开三千年的浩瀚画卷
 
燕、辽、金、元、明、清
我不再追溯你六朝古都的辉煌
我不再提及八国联军的蹂躏
我不再回忆卢沟桥的炮声
我不再高歌天安门城楼上
开国的雄伟诗章
 
我只是自豪,自豪
我站在新世纪的开端
仰望,仰望
园博园的博大、鸟巢的雄伟、大剧院的秀美
 
我爱你,北京
我爱你春的晴朗、夏的艳丽、秋的火红、冬的洁白
 
我爱你,北京
即便你阴霾重重,我也笃信你
未来的蓝天和白云
 
我在燕山之巅高歌,我在昆明湖畔细语
我就是为你,我的故乡,我的北京
写一首抒情的歌
我爱你,北京!
 
50、看不见的长城  曾金胜  
有形的长城两万一千多里
浮游太空尚难窥全貌
何其雄哉
看不见的长城上下五千年
穷尽三生亦难体其妙
何其渊远
 
有形的长城
源于西周
洗礼了多少春秋烽火
历经秦汉
及至唐宋元明清
至今雄风犹在
 
看不见的长城
渊自盘古开天
女娲补天 伏羲八卦
炎黄始祖 尧舜禹汤
集大成于孔子 仲尼
在《春秋》《易传》中
见于老子《南华真经》
然后在史马迁《史记》里
筑成最恢弘壮哉的一段
继之于班固《汉书》
在司马光《资治通鉴》里
见诸徐霞客游记的山川地理
见诸诤诤史官的如椽大笔
在古今兰台方志人的书写中
 
看不见的长城
在传承的典籍里
在活着的文字里
见诸诗经
在竹林诸贤的魏晋风骨里
在《兰亭集序》里
在《红楼梦》的大观园中
 
看不见的长城
在家国同构的文化自觉中
见诸《颜氏家训》
在《祭侄文稿》里
在“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的家规家训中
在中华五千年汩汩流淌的血脉中
 
走遍万水千山
看得见的长城
在嘉峪关 山海关 八达岭 慕田峪 居庸关
关山几渡 不绝延绵
 
历经岁月几重
看不见的长城
在长江黄河 黄山九寨 苍山洱海
在故宫 颐和园 圆明园
在书法 国画 国风 国乐
见诸不忘本来 吸收外来的文脉流传
是将传统活在当下
在每个中国人心间 天生地长
滲入血脉 无处不在 流芳万代